朱翊钧拿起了长崎来的塘报,看完之后沉默了许久。
实际上,倭国从头到尾都没让军事成为政治的延伸。
军事是政治的延伸,要理解这句话非常复杂,可以将其简单理解为控制暴力不至于失控,这是一个国家稳定的首要前提,就像一个人要控制自己的手脚一样的理所当然,因为倭国始终没能完成对暴力的控制,被美利坚扔了两颗新出炉的原子弹,最后,倭国在五星天皇麦克阿瑟手里完成了去军事化。
而织田信长被反复刺杀,就是暴力失控最典型的特征。
“本能寺之变,不是结束,而只是一个开始。”朱翊钧看着手中的塘报由衷的说道。
“还真给陛下说准了,长崎方面又送来了塘报,在李诚立指挥使离开后,织田信长又被刺杀了一次,他在京都下榻的本能寺被付之一炬,织田信长侥幸躲过一劫。”冯保将长崎送来的塘报呈送给了陛下。
本能寺躲过了明智光秀的偷袭,但最终还是被大火焚毁,这次的刺杀因为是放火,还没有调查清楚到底出自何人之手。
六七月就到了雨季的时间,这个时候,就不利于海防巡检们水翼帆船行动,因为这个雨季是台风带来的,狂暴的台风在海上掀起了狂风巨浪,让水翼帆船这种不抗风浪的快船行动不便。
所以这两份隔了两天的塘报同一时间送达了。
织田信长又又又一次被刺杀,而这一次他所经历的是放火,大火烧毁了整个本能寺,死了六个人,包括幸存的家臣在内。
“他能一直这么好运下去吗?”朱翊钧批阅了塘报,又写了一封长长的信给徐渭、孙克毅、李诚立,他让长崎总督府把织田信长送给李诚立的礼物扑卖掉,换成赏钱给在倭军兵发下去,而后让李诚立严阵以待,若是倭国有剧变,就立刻撤回到长崎总督府,再图以后。
对于织田信长被反复刺杀这件事,朱翊钧也只能摇摇头。
这次守御千户所提前得到了消息,下次呢?织田信长手下一共三个大反贼,明智光秀,羽柴秀吉,德川家康,现在明智光秀死在了开花弹之下,还有两个更加难缠,这里面就属德川家康老谋深算,这家伙就跟司马懿一样,老骥伏枥,静静地蛰伏着等待着机会。
朱翊钧只能祝福织田信长好运了,至少在还完1500万银战争赔款之前,要好好活着。
“格物院送来了一份堪舆图,这份堪舆图和之前见到的堪舆图略有不同。”冯保让两个小黄门将画卷拉开,上面画着密密麻麻的线。
朱载堉提名:《大明水文概略图》。
“这一条条的线和数字代表着什么?”朱翊钧站在巨大的堪舆图面前,好奇的问道:“皇叔呢,皇叔就这么忙献祥瑞的时候,都不露面了吗?”
“德王殿下说现在还没研究明白,算不上详细,需要进一步勘测,仍然需要时间,这一条条的线是温度线和浪高,浪和水温有很大的关系,就像风一样。”冯保解释了下图上的线条。
格物院在《格物报》上解释过风的形成,因为空气的热量增加上升,产生了低压区,而冷空气下降,形成了高压区,高压向着低压流动就形成了风。
海洋也是如此,这也解释了为何海洋会无风三尺浪,而且更加复杂,水的密度要比空气大得多,比热容也大得多,所以海洋的对流会携带更大的能量。
巨大的堪舆图上,是大明四海观测站,长期观察到的平均水温的温度线、浪高线。
从兴隆庄到吕宋密雁港这条航向,有一个海峡,这条海峡被称之为吕宋水道(巴士海峡),吕宋水道在夏天的时候,有四成的时间是大浪,即便是在冬季的时候,也有超过两成的时间,是大浪;而在鸡笼岛以东洋面,水温更高,狂风和大浪更加频繁,根据观测,鸡笼岛以东洋面,在夏天几乎无法通行,无时无刻不是大风大浪。
在五六七八月份,在鸡笼岛以东洋面会形成巨大的风暴,而这些风暴会被鸡笼山所阻拦,在这片海域打转,在风帆时代,这里就是禁区。
从堪舆图上看,大明和鸡笼岛之间的大黑沟一片坦途,但其实很难走得通,大明控制了澎湖、淡水镇、兴隆庄等地,那么走私商,走鸡笼岛以东洋面,绕开大明控制区域,岂不是可以避免大明的稽税和管辖了吗?
但从鸡笼岛以东洋面航行,意味着极大极大的翻船风险。
“如果大明要全面进攻倭国的本土,就需要借道朝鲜,从对马岛进攻毛利家,这条路适合主攻,而另外一条路,则是从琉球到长崎,再到京都,这条线风险大,可作策应。”朱翊钧看了看堪舆图,眉头紧锁。
为了防止忽必烈征倭败给水文天象的悲剧再次发生,大明最合适的路线,就是借道朝鲜,以对马岛为跳板,前往倭国,这条路也是倭国贪心不足蛇吞象,进攻大明的路线。
借道他国是极为危险的,即便是朝鲜在首阳君靖难成为国王后,主张‘事大交邻’,但将自己的后背交给他国,朱翊钧就是再没有军事天赋,也下达不了这样的政令。
在两次万历朝鲜战争期间,大明就遇到了一个十分棘手的问题,后勤补给。
大明军进入朝鲜,击退倭寇,还朝鲜太平,在战争的过程中,后勤补给遭到了巨大的挑战,因为民夫押解粮草,总是被抢,不得不派军兵保护,而朝鲜则以地狭山多、战乱无耕为理由,拒绝提供粮草,打着打着,大明朝廷就发现负担越来越大。
大明朝廷一共询问了三次,第一次朝鲜以‘粮饷并为载来,我国残破之余,无粮’为由拒绝,第二次则以‘具尽抛荒’为由拒绝;第三次朝鲜以‘倚父母之邦、上国广袤不应索求’为由拒绝,就是说大明是天朝上国,父母之邦,地大物博,一点点粮草,还要问我们要?第三次朝鲜使者拒绝的时候,礼部的官员直接破防了,破口大骂:不知练兵,常以中国之兵为兵;不知积饷,常以中国之饷为饷,安能不亡!
死了算了,别活着了。
军事补给消耗极大,后勤补给是否充足,直接影响到了战争的胜负。
当初戚继光进攻归化城的时候,步步为营,在大青山山口、集宁海子设立了永久工事,把敌人彻底赶出去,才会更进一步,最终拿下了归化城,活捉了俺答汗,步步为营的戚继光,还被人批评功成名就后胆子变小了,瞻前顾后。
“戚帅看过了吗?”朱翊钧指着水文图看了半天,询问戚继光的意见。
戚继光在灭倭这件事上是激进派,以戚继光的主张,在四月份从老巢松江府出发,扬帆起航前往济州岛,直接进攻倭国本土,这毫无疑问是军事冒险,但在灭倭之事上,戚继光就很容易激进。
“看过了。”冯保低声说道:“戚帅的意思是,让朝鲜王室内迁,和琉球国王尚久、倭国国王足利义昭做邻居。”
离线君主制,大明完全接管朝鲜,而后从辽东到朝鲜,全面进攻。
朝鲜会答应吗?答案是不会。
李氏朝鲜在建立之初就有郑存道主张攻辽,到了景泰年间,鲁山君李弘暐在景福宫勤政门接受大明册封时,坚决不肯行跪礼,触发了藩国仪注,闹出了不孝的风波,首阳君李瑈才有了发动靖难的时机。
“朝鲜和倭国也是你中有我,我中有你,对马岛豪族宗氏,是毛利家的一条狗,是倭国朝廷的对马守护,同时也是朝鲜册封的对马岛主,而且李成桂从国初就开始,就招抚收留向化倭人,授予官职笼络,彼此长期互相遣使沟通往来,商贸不断。”冯保又解释了下从礼部探听到的消息。
和大明想象的不同,朝鲜和倭国从来不是老死不相往来,相反,来往密切,同样饱受倭患的朝鲜,和倭国进行了绥靖和妥协。
如果大明执意要让朝鲜王室内迁,恐怕会把朝鲜赶到敌人的那一侧。
琉球国王尚久是被倭寇骑脸,实在是没法活了,只好自己主动跑到了大明赖着;
而倭国国王足利义昭是被织田信长流放后,变成了丧家之犬,四处投奔,最后被人给卖了;
北虏的宗主大汗孛儿只斤·图们,则是因为被大明和俺答汗同时欺负,眼看着要死了,才不得不答应了大明亲自出使大明投降的要求。
而朝鲜王室好好的,是决计不肯的。
对于朝鲜王室而言,甚至不会借道给大明,唇亡齿寒的道理,朝鲜也是懂的,倭国没了,朝鲜也就没了。
朱翊钧看着堪舆图,从对马岛进攻,有朝鲜这个拦路虎,从琉球进攻,有狂风、大浪为阻碍,大规模军事行动,这等天象的威胁,不亚于刘秀的‘天降陨石’了。
“徐徐图之吧,倭国现在的人口还是太多了,八百万丁口,让倭人自己杀掉大部分好了。”朱翊钧不急,他还很年轻。
“下章礼部,朝鲜朝贡贸易,改为一年一次。”朱翊钧下了一个命令,结束了朝鲜朝贡贸易的特殊待遇。
朝贡贸易对大明而言是一项赔钱的买卖,为了彰显大国雅量,为了面子,朝鲜送来一些破烂,大明要以价值数倍、乃至数十倍进行赏赐,而且朝鲜一年朝廷贸易不限次数,随时都能来,而朝鲜人要的最多的就是粮食。
朝鲜山地极多,适合种植的平原多在南边,而南边又饱受倭患的困扰,朝鲜粮食产量不足,时常闹饥荒,但朝鲜使者购买粮食的主要目的,不是应对国内的粮食短缺,而是为了酿酒。
朝鲜能把高丽姬发展成一个产业链,这个可以说完全依赖于中原而存在的政权,能对底层的平民有几分同情呢?
朱翊钧这个政令,就是让朝鲜难受一下,不会造成什么实质性的伤害,朝鲜自从景泰年间首阳君之后,就没有什么不恭敬的举动了,所以大明要逼迫朝鲜王室内迁,需要一个由头,而依照祖宗成法,一年一次朝贡就是一个很好的突破口。
朝鲜的不限次数的朝贡是不合乎祖宗成法的,因为朝鲜被列为不征之国后,就定下了朝贡一年一次,只不过后来朝鲜硬要来,大明没有阻止,久而久之成为了习惯。
祖宗成法,启动!(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