朕真的不务正业正文卷第三百八十章君子之恶,小恶为大恶王家屏的手段说不上新鲜,但是经过了殷正茂和凌云翼反复耕耘后的两广,行政力量极大的加强,导致他的意思在两广地面,格外重要,所以这些个遮奢户们,不得不猜,这就让人头皮发麻了,这意味着做什么事都没有进度条。
只是让朱翊钧格外意外的是万文卿和伍维忠这两个人,他本来以为这俩家伙,喜好逛青楼只是一种伪装,放浪形骸之外,别人就会放松警惕,而后慢慢崛起,最终让所有人都为之侧目,王家屏答应万文卿父亲的请求,也是这个想法。
可是现在看来,这俩家伙,倒是知行合一,真的真的很喜欢逛青楼…
这让朱翊钧有些哭笑不得,一直到快要日暮时分,朱翊钧才结束了今天的西山之行。
王夭灼一直愣愣的看着窗外,西山是大明皇陵,因为风水的缘故,所以周围还有树木,可是除了西山,都是光秃秃的一片,青山不青,绿水不绿,出身卑微的王夭灼,其实知道原因,开门七件事,柴米油盐酱醋茶,柴字当头,京师居百万之众,这些树木,早就被砍光了。
田间地头,农户们在田间地头辛苦的耕作,秋天是个收获的季节,所以田间小路非常的忙碌。
一个略显瘦弱的孩子,大约只有两三岁大,光着脚,坐在排车上,孩子的身体被麻绳绑缚在排车上,显然父母去干活了,是为了防止孩子乱跑,而这孩子手里握着一个小小的红薯,被啃得不成样子。
红薯吃多了胃胀胃酸,可吃多了何尝不是一种奢侈?
王夭灼情不自禁的摸了摸自己的肚子,露出了一些担忧,如果肚子里是个男孩,就是大明的皇长子,他真的能和他的父亲一样,为大明百姓撑起一片天吗?王夭灼忽然之间,理解了李太后为何要对皇帝那么苛责,而又对潞王格外的宠溺了。
王夭灼吃过很多很多的苦,比排车上的孩子还要苦些,她见过什么才叫人间灾难,最苦的时候,坐在排车上的孩子只不过是口粮而已。
“想什么呢?”朱翊钧看着王夭灼愣愣出神的模样,笑着问道。
“也没什么,第一次为人母,有些心乱。”王夭灼再次靠在了朱翊钧的怀里,夫君是极喜欢她的,她知道,所以她才更珍惜和夫君的每时每刻。
“昨天先生给朕讲了故事。”朱翊钧自然也看到了那个孩子,重重的叹了口气,说起了张居正亲眼目睹的人间惨剧。
朱翊钧环抱着王夭灼,感受着温暖,开口说道:“先生以前特别喜欢讲君子之善,就是仁义礼智信,儒家五常,人伦大礼,先生职责所在,他必须要让朕知道什么是君子之善,而先生回朝后,开始讲君子之恶。”
“嘉靖三十九年冬,一个冬天都十分的寒冷,却没有降雪,惨剧开始发生了。”
嘉靖三十九年的冬天,整个华北平原都没有下雪,当年道爷从深居的西苑走了出来,到了天坛修省祈雪,奈何并没有瑞雪普降,那一年人心惶惶,因为所有人都知道,没有大雪的冬天,来年就是一个可怕的灾年。
嘉靖四十年的春天,北方大旱,旱灾之中还有瘟疫,在人们艰难的挺过了旱灾之后就是蝗灾,蝗虫遮天蔽日,到了这一步,不是养几头鸭就可以解决的,治蝗可是安土牧民头等大事,蝗灾过后,寸草不生,大饥荒随着蝗灾开始荼毒京畿,近一百七十万余受灾。
嘉靖皇帝在三月时下圣旨赈济安顿人心,这不下旨还好,下旨立刻成为了朝中党争的导火索。
彼时严党和清流已经到了决战之时,党锢已成,朝中斗的极为凶悍,在圣旨下达之后,这封圣旨立刻被有心人利用了起来,本来皇帝的圣旨也只能到州县,顶多县堂门前有张黄榜,乡野之间的百姓无论如何也看不到才对,这是行政力量衰弱的重要体现。
但这封圣旨却逆行政力量衰弱的背景,被乡野之民们一传十十传百的传开,很快,灾民开始向着京师前进,此时的灾民还抱着一种圣君君父不会弃他们不顾的幻想,京师的灾民开始云集。
当时朝中贪腐横行,赈济的银两层层剥盘本就不剩多少,即便是没有贪腐,财用大亏的朝廷,又有多少力量去赈济这无穷无尽的灾民呢?所以很快,赈济的粮食开始缓缓减少。
灾民开始起哄,为了约束这些灾民,只能将他们团团围住,防止民乱,粮食耗尽后,人自然而然就成为了彼此眼中的食物,很快民乱爆发了,本来京营军兵围困,这灾民不应该闹得太大才是,可是这京营都是吃空饷的,根本防不住近六万余的灾民。
民乱爆发了,很快被镇压了下去,而后这些个灾民四散奔逃。
这件事只有简短的一句,岁大旱蝗蔽日,民大饥闻圣训赈抚,奔走京师,乱,平定之。
朱翊钧悠悠的说道:“这件事里,世宗皇帝的圣旨成为了朝廷党锢的工具,皇权不下县,能在县衙门前贴个黄榜就是烧高香了,可是圣旨颁布不久,百姓皆知向京师而来,即便是百般安抚阻拦,仍旧不能阻拦,这是第一个君子之恶。”
“灾民云集京畿,身为首辅的严嵩当仁不让,他需要处置好这些灾民,的确巧妇难为无米之炊,可当时的严嵩、严世藩以及严党,还是能喂饱这不到六万的灾民的,即便是那时候严嵩已经失去了世宗皇帝的信任,但做了二十年的首辅,他还是有这个资本的,民乱为何发生?自然和党争有关,这是第二个君子之恶。”
“民乱爆发之时,本来负责镇守的京营,却四散而去,的确京营贪蠹成风,京营都是些老弱病残,可手持兵刃的京营军兵,却被手无寸铁的灾民给冲散了,格外古怪的是,第二天,民乱又很快被镇压,这是第三个君子之恶。”
严嵩当了二十年首辅,他这个大奸臣可不是谄媚的无能之臣,严党贪腐横行,手里掌控的资源,真的连六万灾民都养不活吗?朱翊钧敏锐的察觉出了问题,他又不是深居深宫,不知民间疾苦的垂拱天子,其实灾民们每天一碗稀米汤、糠窝子就能安抚了,能活着等到年景好了,自然就散了,等不到就饿死了。
民如草芥,正是如此。
可是民乱突然爆发,说这里面没有发生什么,朱翊钧不信,可是具体发生了什么,连张居正都不知道。
民乱爆发之后,京营立刻被冲散,次日民乱就立刻被镇压,百姓四散而逃,京营无能还是有能?
“还有第四恶。”朱翊钧手抖了一下,将王夭灼抱得更紧,他喜欢王夭灼身上的暖和劲儿,朱翊钧要知道这个世界的复杂性,对与错,善与恶,美与丑,相对对立而有普遍存在,而这个逐渐张开的丫头,就是朱翊钧触手可及的善和美。
“还有第四恶吗?是什么?”王夭灼疑惑的问道,以她对朝局的理解,能把夫君说的话完全理解就很吃力了,还让她猜第四恶,她猜不到。
朱翊钧摇了摇头说道:“先生只说有第四恶,却没有具体说明白,但是朕猜到了。”
“这第四恶,就是当时朝廷最担忧的是饥民本身,而不是饥荒,你明白朕的意思吗?朝堂、京官、京营军兵、地方官吏,都在默认这件事的发生,就是为了处理灾民,而不是解决饥荒,这就是君子之恶的第四恶,第二年,严嵩就倒了,清流赢了。”
君子之恶,小恶为大恶。
张居正的君子之恶,其实已经是大不敬了,因为在前三恶里,包括了当时的世宗皇帝,而第四恶,讲出来,必然要讨论世宗皇帝是否也在纵容这件事的发生,答案是肯定的,所以张居正只能说克终之难,不能说世宗皇帝为恶,这不符合为尊者讳的礼法,同样不是为臣之道。
但是张居正很清楚,陛下能够想明白。
在国失大道,所有人都是罪人。
“这这这…”对于王夭灼这个十七岁的小丫头而言,即便是贵为皇后,陛下今天讲的这些,还是让她慌乱不已。
“你听闻先生讲的君子之恶的故事,有什么感觉?”朱翊钧叹了口气问道。
“这大明,还是亡了算了!”王夭灼选择了说实话。
她听完故事,就只有这一个想法,陛下是大明的皇帝,按理说这话可谓是大逆不道至极,车里就皇帝和皇后二人,王夭灼不想和陛下独处的时候,还要隐瞒自己的想法,陛下不喜欢,而且隐藏也没用,陛下看得穿。
朱翊钧面色轻松的说道:“这也是朕的想法,朕直接就问先生,这大明居然还没亡?”
“先生面色古怪,是欲言又止,最后一句话没说,这么久了,先生还是没习惯朕的直截了当呢。”
“万历三年,江西巡抚潘季驯上奏疏说江西有旱灾蝗灾,当时先生给潘季驯的信里,归结为一句话就是安抚了百姓赈济了灾民,潘季驯安土牧民有功,做不到,就是死。”
“潘季驯很好的完成了朝廷赈抚的任务,他得想办法,要不就得死,他不想死,尤其是屈辱的死,所以他开始杀大户赈济,再加上周围几省运粮的救济,算是让饥民挺过了灾年,再加上江西免赋税劳役两年,江西彻底缓了过来。”
“潘季驯因此去了南衙应天做巡抚,再往上,就是廷臣了。”
“也是那之后,常平仓由各地巡抚直接负责,任何的常平仓火龙烧仓,赈济无粮,巡抚担责,之后咱大明的赈济之事,算是逐渐安稳了下来。”
“岁不能灾。”
就是这天下的灾厄不能祸及到大多数百姓身上,这是张居正的大道之行,是他摄政,以元辅太傅的身份僭越了皇权之后,做的事情。
如果天下首辅都是这样,朱翊钧作为皇帝本人,不介意僭越,可是从严嵩、徐阶、高拱作为来看,张居正也不过是漫长历史长河里一颗极为闪耀的孤星,就像隆庆六年十月出现的客星一样的稀少。
张居正批评道爷、批评严嵩、批评徐阶,是理直气壮的批评,是站在道德的高地上指指点点,因为他做到了,所以他才能理所当然的对陛下诉说那些君子之恶,批评那些肉食者的不作为、纵容、包庇、冷漠和无能。
尤其是无能。
人间最可怕的事,莫过于看到了希望,再经历绝望,万历十二年张居正被抄家,张居正所有新政被废止,天下失道。
大明大约是在万历十二年死的,尸体是在崇祯十七年才埋的。
“相比严嵩徐阶之流,还是先生厉害!”王夭灼沉重的心情得到了缓解,脸上露出了洋溢的笑容,对孩子出生之后的境遇,也变得乐观了起来,就是那个不成器的潞王朱翊镠,混账也只是喜欢万国美人罢了,也没有混账到什么地步。
“夫君不厉害吗?先生一个人厉害,他毕竟不是天下之主。”朱翊钧被王夭灼的笑容感染,露出了一个笑容,他之前就想过明摄宗给张居正戴在脑壳上,可惜,终究是给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