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陵。
洪武大道主干道。
一家足有数百平方的店铺,络绎不绝的百姓进进出出。
一辆马车停靠在殿门不远处。
朱樉撩起帘子,坐在车厢另一侧的朱棡,也凑过去,顺着马车窗口,看着斜对面,写着:土桥村综合商铺的店铺。
“咱们这个侄儿媳妇,到是挺会赚钱的,瞧瞧这人流。”朱棡笑着说道。
这是整个金陵城,第一家红砖瓦顶的房舍。
虽在这种建筑,在金陵周边广大农村,已经不是什么新鲜事情了。
但在金陵绝对是第一家!
单凭这种新旧结合的建筑风格,以及‘综合’二字,想不吸引人都不成。
朱樉笑笑,“那是,这丫头是老四和妙云小妹亲自调教出来的优秀学生,听说,雄英在土桥村养的那一千‘兄弟兵’,老早就不需要朝廷支付钱粮了,全都是咱们侄媳妇名下一系列商铺赚出来的,那一千人,可谓是武装到牙齿了,而且各个考取童生,还有人考取了院士,真正允文允武啊,也不知道,这几年,到底砸进去多少钱。也不知大哥怎么想的,竟然给雄英选了马家大丫头做侧妃,光禄少卿马全那可是保守派中,喊得最凶的之一。”
“走,咱们下去看看,这家今年新开的综合商铺,到底是个什么样子的。”朱棡撩开马车帘子,笑着下车同时说道:“听说,这样的综合商铺,是从老四燕京那边学来的。”
他们是为了雄英成婚而刚回金陵。
自从去岁年节后,就在没回来了。
毕竟,外封的藩王,无召不得入京。
也就是父皇还在世,每年年节这个全家人团聚的日子,他们才能回来一次。
等父皇母后不在了。
恐怕,再想回金陵,可就难喽!
曾今,一直以为,老四异军突起,大哥必然慌乱中出错。
或许,只要老四没有问鼎之志。
他们这些兄弟,都能争一争。
可这些年的发展,真是让人哭笑不得。
大哥战略定力很强。
又因老四施政理念的缘故,除少数开明革新派,整个大明保守腐朽的精英层,竟然牢牢团结在大哥身边。
就是那些开明革新派,也是大哥太子系的。
这些人与那些保守派一样,都支持大哥。
唯一不同之处,就是这群人希望大明能积极紧跟老四燕藩,进行革新。
这种想法何其难。
不知,同样有问鼎之志的二哥有没有尝试。
他尝试过。
他观察到,大明腐朽的保守派,全都团结在大哥身边,察觉没机会拉拢保守派。
于是就在他晋王封地内,完成乡土村社后,想试着搞一搞雇工身股制。
当初他十分谨慎,打着自己想赚点钱,意图扶持几个,依附他晋藩的商贾去搞身股制。
他的本意是在晋藩封地内,扶持一批和大哥格格不入的革新派,将来依托这批革新派打开局面。
保守派他笼络不了,扶持革新派为己所用。
可差点捅了马蜂窝。
刚放出风声。
就有很多人来和他打招呼。
包括晋藩麾下军中将领、晋藩封地内的士绅、以及他晋王府内的属臣。
瞧瞧这阵势!
当时他立刻就收手了。
因为他看的很明白。
不等他开始实施,他晋藩治下的精英层就要反对他。
可想而知,采绿这丫头,这些年,承受了多么大压力。
“嗯。”
朱樉下马车,轻嗯一声,和朱棡并肩而站,看着对面人流进进出出的商铺,“就因为这丫头第一个在金陵城标新立异,效仿老四燕藩,以及,这么多年,很多人明里暗里警告,却始终不肯去掉土桥村三个字,这丫头,这些年被很多人记恨着呢!”
“走吧,进去看看。”朱樉提步,往对面走去。
朱棡忙跟上。
“两人贵客,欢迎光临。”
二人刚踏入殿门,一名身穿统一服饰,长得眉清目秀的大小伙子就迎上来,笑着做了个请的手势,“两位贵客看着陌生,应该是第一次来本店,需要为两位贵客介绍吗?”
朱棡看了眼店小二,点点头。
“不知两位贵客想买点什么?”
“先带我们看看。”朱樉看着一排排货架,林立在店铺中,连个柜台也没有,绝大多数购买东西的百姓身边,连个看守的人也没有。
难道就不怕被偷?
朱樉十分好奇。
却也没有立刻问出来。
“两位客人,那我们先从左边开始看吧。”店小二做了个请的手势。
左边是卖粮油的区域。
店小二介绍道:“本店是咱们大明第一家综合店铺,全面效仿燕王燕藩的一种商贸方式,几乎包含了百姓日常生活,所有需求的东西、米面粮油、针头线脑、布料绸缎……”
……
“我们主打平价销售,让光顾我们店铺的顾客,得到切切实实的实惠。”
朱樉抓起一把大米,看着标注价格的牌子上写着四十文,不由惊讶:“一市斤大米四十文?北平的大米都五十文了!”
店小二闻声停下脚步,笑着介绍:“贵客咱们金陵的米价比北平便宜,虽然也涨了,涨幅不大,最高一市斤四十五文。”
朱棡顿时感兴趣了,指着价格牌:“那你们的大米,是如何做到这么便宜的?”
“主要有两方面原因,首先,我们的大米,一部分来源于与我们合作的数百个乡土村社,总号和合作的乡土村社签订了收购价格,每年都以高于平均收购价,收购合作乡土村社村庄的所有富余粮食,粮食从百姓手中,贩卖到商人手中,其实价格并不高,一市斤只有十几文,我们总号收购价格高,也就二十文。”
“一市斤稻谷,平均可出米六两,其实,只要出米五两,本店卖四十文就能保证收支平衡了,再加上碾米过程中,产生的糠麸、碎米糟米,总号在土桥村有自己的养殖场,这部分产生的附加利润十分可观……”
……
“二,总号和燕王燕藩的海商有合作,燕藩每年都要向我们提供,大批量的低价燕藩大米,燕藩大米价格,一市斤才二十文,几乎等于咱们大明稻谷收购价格了。”
朱樉、朱棡惊讶相互对视。
老四燕藩,如何做到,米价如此低廉!
纵观历史,也没这么价格低廉的米价吧?
店小二还以为朱樉、朱棡二人惊讶于他们价格的便宜,自豪道:“两位贵客,正是由于本店遍布金陵的商号存在,整个金陵范围内的米价,才能控制的这么好,其他竞争店铺,只敢加个两三文,据说,近一年,金陵之外,其他各地的米价,已经上涨了两成,而咱们金陵,因为本店存在,连一成都不到。”
朱棡、朱樉含笑看看满脸骄傲自豪的店小二。
这店小二恐怕不知道。
也恰是因此,他们背后的主事之人。
未来的太孙妃,已经成为很多人的眼中钉肉中刺了。
金陵境内,与他们合作的乡土村社,大多是练子宁、方孝孺两人曾经治理过的县府。
这两人是朝中革新派的中流砥柱。
凭借曾经在两个县主政过,给当地百姓留下一笔宝贵财富,以及当地人脉关系。
才勉强让数百个乡土村社和侄媳妇的商号合作。
原本是整整两个县。
瞧瞧这些年,在保守派不断悄悄针对下。
两个县也只剩下数百个乡土村社,敢和他们商号合作了。
……
朱樉、朱棡足足在占地数百平的综合平价商铺,转了大约一个时辰,才从里面出来。
坐上马车后。
再次撩起帘子,看着百姓进进出出的店铺。
都有种感觉。
这特立独行的店铺,被无数古老的建筑包围着,艰难的坚持着。
哎!
朱棡放下帘子,叹了口气,“侄媳妇这个学习老四燕藩的店铺,就好像革新在咱们大明的处境一样,被腐朽团团包围着,让人看着,都有种压抑窒息感,真不知,老四把燕藩建设成什么样了。”
“很快就知道了,听说,老四依托马尼拉湾,建成了他燕藩都城,想来立国不远了,到时候,咱们都能名正言顺去瞧瞧,我估摸着,雄英此番成婚,老四就会邀请咱们。”
朱棡点点头,突然反问:“你说,老四会回来吗?这几年,明里暗里,咱们大明这边,可有人没少给老四使绊子,陈祖义算个什么东西,现在竟然也能与咱们大明商贸往来了,是不是等父皇不在了,大哥还要接受陈祖义称臣纳贡,把陈祖义所谓的陈朝,确立为咱们大明的番邦?”
大哥这一手,可太让人心寒了。
一旦陈祖义的陈朝被确立为大明番邦。
老四再打陈朝,就等于是打大明!
大哥与陈朝的交往,摆明了,就是先经济后政治。
不得不说。
大哥是个搞权术的高手。
围堵老四的手段,不得不称道一句漂亮!
“你说,这次雄英成婚,大哥想不想让老四回来?”
马车已经启动。
朱樉身子随着马车摇摇晃晃,摇头,“不想。”
这是姚广孝分析的。
“咱们大明现在什么样子,大哥心里没数吗?锦衣卫送回老四燕藩那些消息,也不知到底有没有夸大,有几成真实,但只要有一两成,燕藩就比大明兴旺,老四回来,不是打大哥的脸嘛!”
这些年,大明的确改善了不少。
乡土村社建设已经进入尾声。
海贸全面放开。
朝廷国库充盈。
百姓即便吃窝窝头居多,可也基本能吃上一口饱饭了。
青黄不接时,不用以野菜充饥。
形势不错。
但也要看到很多问题。
城池内的官员、士绅、商人越来越富有,而同处一个城池内的百姓,日子却越来越艰难。
要不是老四每年大批量送回廉价大米。
吃方面的物价得到有效平抑。
恐怕,生活在城内,以雇工为生,没有土地的百姓,早开始骂娘了。
乡土村社也遇到了问题。
官员、士绅、商贾联手,拼命压低价格,妄图以成本价格,将乡土村社百姓产出的东西收购到手中。
粮食还好。
现在几乎每个村,都有自建粮仓。
可其他类似布匹、蚕丝、丝绸这些用于海贸的东西,这群人联合起来,拼命压价。
为什么,农村百姓,不学以前的土桥村,自己开店铺呢?
很简单。
绝大多数百姓没有这种眼界。
而有这种眼界的。
也被地方官府、士绅、商贾联手使绊子。
一群老实巴交的农民,根本无法把商业触手伸到城池内。
“伱说,大哥愿意让老四看到这些?更别说,现在城外那个半死不活的工业区了,听说父皇有意让辉祖,暂时从京营军务中脱离出来,取代吕家那个废物,主管整顿金陵工业区……”
……
“王爷,即便你对太子心寒,但希直知道,你对咱们中原,对咱们中原百姓有感情,为什么就不能帮帮中原百姓!”
徐妙云、乌云琪格、明霞、娜仁托娅、雍鸣一群孩子,听着书房内,方孝孺难过激动的声音,不由有些担心。
朱棣坐在书案后的圈椅上,靠着圈椅椅背,双手搭在圈椅扶手上。
看着方孝孺站在书案前,眼睛通红,泛着水光。
“随着乡土村社基本全面完成,中原各地也暴露出很多问题,生活在城中的精英们依托商贸,变得越来越富有,而生活在城内的百姓,薪酬一直没有增加,物价飞涨,他们的日子却越来越艰难了。”
“农村情况很好,但乡土村社的进一步发展,也已经被限制住了,城中的精英层,官员、士绅、商贾相互勾连,不准乡土村社把商铺开到城内,农村的产出,只能卖给这些精英,而这些人在官员的地方保护下,妄图垄断一地、一县乡土村社的所有产出,仿佛有一只无形的手,掐在了乡土村社更进一步发展的脖子上,不怕王爷笑话,百姓现在看不到这些,可臣能看到,每一天都心如火焚!”
……
朱棣认真听着。
脸色却依旧冷硬。
没有丝毫动容。
等方孝孺停下来时,身子微微后仰,看着‘水渍’从眼角渗出的方孝孺,“这样的情况,我能猜得到,城内不搞雇工身股制,形成身股制和乡土村社的全面联动局面,彻底将官僚风气压制下去,这样的局面,是必然出现的。”
“随着乡土村社全面建成,官僚风气,尊贵卑贱的陈腐之风,已经逐步从广大农村,向城池内收缩。”
“但旧有的一切,虽然经济利益得到增长,可他们以往那种无形的社会利益,却受到了极大损害,旧有的一切,感受到了疼痛,迫不得已收缩的同时,在他们依托城池的主阵地上,必然反击的越发激烈。”
“他们是绝不会容许,乡土村社的商号进入城池,哪怕不搞雇工身股制,风声鹤唳的旧势力,都不准乡土村社的商号,入侵他们仅剩的地盘!”
……
方孝孺听朱棣阐述其中的矛盾关系。
瞬间恍然大悟。
以前,他一直想不通,一个个城池,为什么就会在短短几年时间内,发展形成如此严重的地方保护。
地方精英阶层,为何突然抱团抱得这么紧!
以前,邻县之间的商人,还能相互取彼此所在地农村做生意。
可现在,这种情况越来越少了。
“采绿那丫头,这几年,受到很多阻力吧?”
闻言,方孝孺回神,点点头,“刚开始,太孙妃的商号发展很迅猛,可现在,与她合作的乡土村社逐年减少,金陵范围内的货品来源,全靠我和练子宁当初主政的两个县,可这两个县,随着我们离开时间越长,影响力不断减弱,太孙妃受到的阻力也越来越大了。”
朱棣沉默点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