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记得母亲是怎样来的,庄富生只是懂事后听人家说,自己不是母亲亲生的。初始他并不相信,以为是在瞎编。在他印象中,自己一直喝着母亲的奶长大。儿时最幸福的就是依偎在母亲怀里吮吸乳汁,感受母亲的体温,母亲的气息,母亲的心跳;最喜欢的就是听着母亲哼催眠曲睡觉。
摇一摇,我的小——宝——宝——
哦噢——摇摇——宝宝——要——睡——觉——
睡着了,睡醒了,起来——吃——块糕,
哦噢——摇摇——宝宝——睡——着——了——
母亲在哼曲儿时,还常常用她那粗糙的手抚摸自己的背,背儿痒痒的,被抚摸着很舒服。他习惯于在这样的迷迷糊糊地的歌声和轻柔的抚摸中,甜甜地进入梦乡。
那时邻家姐姐常来玩。姐姐长得很漂亮,苗条的个子,白白的皮肤,有点蜷曲的头发,梳两根短辫,母亲总说她像洋娃娃,很喜欢她。他总喊她姐姐。后来知道,她爸姓梅,叫梅劳工,所以,大了就称她梅姐。梅劳工见母亲很喜欢他女儿,而他老伴又早早离去了,就主动提出,让女儿过继给母亲做干女儿了,叫母亲“亲妈妈”。
“她待我真好,简直把我当作亲弟弟。”庄富生忆起,“有一次,她背着我到前面村子去看‘文明戏’。看戏的人很多,可热闹了。自己很兴奋,心想,除了母亲,姐姐是待我最好的人了。现在问问她,她一定不会对我说假话的。”
“姐姐,我问你,”趴在梅姐背上,他歪着头,差不多是贴着姐姐耳朵说,“有人讲我不是妈亲生的,是真的吗?”
“你问这个干吗?”听我问,梅姐先一愣,然后又平静地说,“等你长大些,妈会告诉你的。”
他没再说什么。姐姐也这么回答,他心中有点相信是真的了。也好,不说也罢。有母亲,有这个姐姐靠我就很幸福,很开心。他还小,承载不了那么多事。
记忆中的自己喝奶喝的比较迟,常常被姐姐虚张声势地取笑:“都这么大了,还喝奶啊,好丑好丑!”那时自己站在母亲身边真有点不好意思,母亲却说:“有奶呢,多喝点奶,长大身体好啊!”说来母亲也真是奇人,怎么自己都到5岁了,还有奶呢?
其实孤儿寡母,日子过得很艰难。母亲尤其害怕过青黄不接的“长春三”。清水下白米,没打合,那稀粥稀得能当镜子照。母亲喝到最后还常常把剩下的一口米倒给自己。等到秧草、野菜长出来了,她吃得更多的是那些“菜”,有次去推磨磨麦麸面,转圈子时间久了,母亲头晕呕吐,吐出的全是绿绿的水和菜叶。磨主人见了都心疼,说:“富生他妈,你这吃的什么呀?可不能把身体省坏了啊!”母亲说:“没事的,推磨转得久了,晕了才吐的。”从那以后,他再不让母亲把碗底的剩米粒倒给自己了。
有一阵时,母亲咳嗽很厉害,一直不见好。后来不得不找医生看,配了药。清楚记得是“五洲止咳糖浆”,挺有效,也挺好喝的。母亲喝,也让自己喝一点,甜甜的,真的很好喝。那时候,自己也还不懂得要留给母亲治病用,一人一口这样喝,就喝了,真叫不懂事。大一些了,母亲晚上睡觉,常会说:“心里有块石头放不下。”那时自己还不懂得是生活的艰辛压力,但听了还是记住了,以后有时还会问:“现在心里的石头放下了吗?我来替你抹抹。”母亲会宽慰地说:“放下了。”然而,嘴上说放下,实际是不是真放下,他不知道。他记得家里粮总不够吃,草也不够烧,来个亲戚,没个鸡蛋,甚至没有下锅的米,母亲只得腰里揣个小布袋,到邻家去借……
印象中最难忘的是第一次上学。那天高高兴兴背着书包去的,放学却哭着回来了。母亲问:“怎么回事?好好去的,谁欺负你啦?”记得当时自己哭得真伤心,很长时间说不出话来。因为同路的学生拿课文里的话来对着自己说:“忽雷(然,地主来了!”其他同学都对着自己笑。那是一群连“忽然”这个词都读不对的孩子。“我第一次上学就这样奚落我!”他半晌才讲出这句话。母亲知道了去找那些学生,他们认错了。他也第一次听母亲详细地讲了身世。母亲还说:“别人真要说也没法,你就别放在心上,好好学习,将来也能走出去,像你上面的哥哥姐姐一样,那多好呢!”从那以后,那些同学没有再用这种方法刺激自己,他也变得少言寡语,不轻易跟他们多说什么了。
他不仅好学肯问,成绩优秀,而且节俭懂事,通情达理。有一次快开学了,知道学费还没有准备好,七月半前夕,母亲说去买点肉,他就主动对母亲说:“这次过节我不吃肉,省下钱去交学费。”母亲听了很感动,说:“你能不吃,我也可以不吃呀!”最终省出了交学费的钱。那时一个村考上初中的只有两个人,他是其中之一,村里人议论夸奖,母亲很高兴,她也要培养出有知有识的人。
上初中后要寄宿学校了,当时每周末要带粮食到学校换饭票。可有时家里拿不出正经的米和面,只能做些萝卜饼带着。当其他同学去食堂吃饭,他就悄悄在宿舍把萝卜饼放在缸子里烫热了吃。有次被同学发现了,大家一起拿了吃,然后一人给他一张饭票。这种无声的行动让他心生感激,几乎热泪盈眶。
那是特殊的困难时期,学校初一时招的是两个班级,但毕业时仅剩一个班,许多同学都辍学了。母亲含辛茹苦让他上完初中,他也以优秀的成绩去参加升高中的考试,然而落榜了。结局很意外,让人很无奈。回家不久,就有知情人对他说:“考之前就有人来调查政审了,你这样的家庭背景,哪还会轮到上高中?在家跟我们一样,种田吧!”他知道了底细,没说什么,默默地认了。
母亲的愿望落空,很不甘。她想方设法与庄家大小姐联系,写好信寄出去,盼了好多天,都没有盼到回信。
她当时哄小女儿睡觉,没熄灯就走了,因为担心女儿醒来怕黑。没想到批斗会时间那么长,女儿后来醒了,哭着喊妈妈没人应,手舞脚蹬,棉衣袖口碰到了灯火上,最后把左手半截衣袖都烧掉了。可怜不到一岁的孩子落下了终生残疾,令人心痛啊!
这个世界真是越来越看不懂了。庄富生感叹:啊,母亲!我该怎么选择呢?离开,也许对你也是一种解脱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