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光就像白炽的铁水,浸泡着一座座化为废墟的旧造之城。躲在大楼骨架里的人们从闷热难受的阴影处四面观看,感觉自己所处身的大楼就如同熔炉中一只又小又脆弱的漂浮物。
人类从来不曾对阳光如此畏惧,仿佛凭空而出的苍蝇缭绕着满身腐臭的人们,在他们腐烂的脓疮处孳生繁衍,并不受打扰。人类不敢把手从阴影中伸到日光之下,更不敢把身体暴露其中;太阳发出的光线扎到人的身上,尤其疮伤处,仿佛遭受烧红的毒针一瞬刺穿血肉,刺透骨节与骨髓,一直蚀入灵魂至隐密处——没有人能够片刻承受烈日灼体之苦;即或野狗,恐怕也不敢长时间处于日光之下!
日光之笔划过,若有人正好处于那些宽广的艺术线条之下,就会立即变色,浑身冒烟,如潮湿难燃的劈柴;人就仆倒在地,发出焦糊的热气,在半生不熟中痛苦死去。
一切地下掩体中的人们,包括更早藏身其中的在人类猎杀中幸存的极少量野狗,虽不至太过受苦,但内心的惶恐和焦灼更使他们仿佛处身于一块投入硫磺火海的透明实体中,绝望和无助地感受着掩身之所在漫天彻地的烈火中迅速融化——无法阻止,无法可想,无能为力,无可逃避,眼睁睁看着死神手拿盛满一切惩罚和永恒痛苦的焚烧人灵魂的死刑之碗,步步逼近……
太阳从天空划过的弧线渐低,天就起了凉风;那风吹透旧造城市中的每一座大楼死去的骸骨,扑面而来,使人们感到如此陌生。
当人类敢于走进日光之下,那时他们已经吃尽了一切那些人类为文明存留在‘方舟’里的物种余种。人们吃光了它们的血肉和脑子,又敲碎它们的每一根棒骨、每一节脊椎,吸出其中的髓液,最后又啃光了它们早已干硬的皮。
人类中不再有老人和尚未成年的人,极少数存活下来的女人令男人都感到畏惧。
野狗都死了,他们没能挺过去。他们或饿死在地下,少数被人类找到,或死或活,都免不了成为人类的食物。
侯晓峰一家的藏身处离他们的地窖并不远,只穿过一道面目全非的大街就到了。或许是因为他们的家离新城太远,人类来不到这里。侯晓峰每次趁夜去地窖取食物和水,都不曾与人类遭遇。
他们不得不喝地窖里的污水,侯晓峰没有别的办法,就只能拿那块破窗帘兜水粗略过滤,用盛具带回去喝。许多时候,他们将水喝下去的同时,总会感到喝下去的不止是水,还有很多东西。
侯晓峰在单调麻木的生活中正以为他们终将如此度过余生,或者在不久的将来就这样死去,天忽然起了凉风。
凉风使他不安,又给了他遥远而又渺茫的希望。
他想:若能从人类的手中逃脱,他就带着安聆母女远远离开人类的世界,躲到有山有水的原始密林深处,做野人;和她们……
天气渐渐转冷,就有雨水降在地上。
人们从太空中下望,地球表面那些神秘莫测的艺术变淡消失,或者被更多更厚的云层遮盖,就看不到了。
地球的陆地表面变得似曾相识,他们才想起那些人类曾探测过的行星,但又不同,因为星不曾有过的生命迹象。
住在天空中的人们看到一个令他们惊叹不已的奇观,他们从全智能系统提供的对地观测画面上看到:云幕消失之后,北冰洲和南极洲两块冰雪大陆变成了两个接近正圆的正多边形状,如此神奇!
但天空中的人们掩面不看、掩耳不听全智能系统传回的地球表面上的一切信息。那里的人类,正以一切可吃的为食……
神明显灵了,降下冰冷的雨水。因雨水甚大,又昼夜不绝,闪电铺满天空,黑夜就亮如白昼。霹雳和雷轰将人类包围其中,日夜不止不休,大水将人类从地下赶出来,又从那些大楼的底层赶到上一层,再上一层。
人类头顶着的厚重乌云仿佛是海做成的,暴雨昼夜不停不歇,人们眼看着地面在水中消失不见,高层建筑物的残躯慢慢变成一座座孤岛。
起初人们最担心冰雹趁人之危,但冰雹没有来,冷风仿佛能将人体内温热的血液吹透,人们因寒冷就挤在一起,又在饥饿中彼此为食。
乌云遮日时,侯晓峰想起许久之前的冰雹,就在天完全黑下来后回到地窖,他整夜往返,尽可能多地将食物带到藏身处。子夜时分雨滴打在身上,侯晓峰惧怕冰雹,咬着牙又回了一趟地窖,午夜过后雨势大起来,他就再不敢出去。
白昼和黑夜的界限模糊不清,闪电照亮建筑周围的水面,侯晓峰一家挤抱在一起,光在他们的脸上闪动,忽明忽暗,反射出惨白的惊恐颜色。
水面在风中起浪,狂风卷起水气,气流的大势把水气扯成狂风的形状,从楼体中穿过,呼啸阵阵,仿佛死神受到羞辱时发出的怒吼。侯晓峰一家躲在背风面,闪电在他们眼前照亮有形质的气流,飞速而过,楼体就在水气洪流的疾流中晃动,咯咯作响。
楼在风浪中飘摇,就如海中老去的灯塔,腐朽的身躯痛苦忍受着狂风虐浪的摧残,守在灯塔里的人看到电光下无边无尽的黑水白浪,耳听呼啸阵阵,心在里面如蜡熔化,就在恐惧与绝望中求死。
人类被洪水赶到高处,心中想到末日一切的景象就大大惧怕,亵渎降灾祸的天地主宰。人们在湿冷的烈风中看不到明日的生命和文明,就绝望哭嚎,乞求各自、各路神明拯救,将他们从可怕的洪水末日中救拔出来;人们看那被闪电照亮又在亮如白昼的电光背后黑如无底深渊的云层,不住向那看不见的天空求告,竭力呼喊:“太阳啊!你出来吧!……”
太阳啊,你在哪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