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一章 人、野狗与虫子(2 / 2)

城市昨天还充满活力,仿佛一夜之间老去,正如留在城市生活的人们,举目四望,所见多是些中老面孔,才恍然记起年青人的去处。

唯有那些不知疲倦的机车党,仿佛注入城市血管中的一剂鸡血,昼夜轰然而过,似乎想要以此激发城市曾经的活力,使之起死回生。那些牛仔向天观看,忽然就嗷嗷怪叫着乱轰油门,他们的眼睛似是铁打的,并不怕天上的弯日发出的仍然烈灼的光线!

行人对这些人既反感又排斥,但每个人都是系统中人,并不如何惧怕他们。伯利恒系统有全向全空间监控系统和世界统合的更完善的法律体系和更加强效的执法效力;民众行不法之事将变得更加困难和得不偿失——除非你不是系统中人。只有野狗才会夹着尾巴躲得远远的绕着走。

突然而起的尖锐急刹车声一时刺耳,随即‘咣’地一声!稀疏的行人和机车党全部注意力都一齐从弯日被吸引过去。一辆有人驾驶小轿车在宽阔的大道上划出一道丑陋的弧线,前轮侧撞上路牙石的时刻就翻滚起来,并起了火。

驾车人还活着,而且在火中尖叫,火势凶猛,那人就像猛火的燃料,人们看不清楚,车腔内烈火窜动,分不清是人动带动火动,还是人的挣扎动作被狂翻乱蹿的烈火淹没。

那些远观的牛仔眼中燃烧着两团烈火,嘴巴张成‘喔’形,喉咙里发出‘噢吼吼’的兴奋,他们手舞足蹈,两眼发直地盯着仍在发出惨叫声的烈火轿车,嘴里噢吼吼地大叫,上下嘴唇向里收紧包住牙齿,嘴就像一个个向外喷气的黑洞。

黑洞向外喷出的是滚滚浓烟,但这些牛仔嘴里除了声音,并没有喷出有颜色的气体,或别的什么东西。

行人中不知哪一个怪叫了一声,立即再又发出惨叫!人们看过去,脸上还保持着上一个表情?那是一个中年男人,两只手似握非握、似抓非抓,似贴非贴抬在额头,似想要从额头上抓下什么,但他额头光滑,什么也没有?

人们看到空气中似有闪动的银光,像飞虫反射烈日的光芒?人们的上一个表情还没有完全消失,内里的心情已向恐惧转化。

烈日之下仿佛一时到处充满了银翅飞虫,无处不在,迷迷茫茫,如蠓如蚊!人们看到无数细小的、闪烁着金属质感的银色飞虫在天空中、建筑物和一切人造物中间汇聚如潟流,目标明确地扑向地面——它们不作停留,从大道两旁的绿树中间穿过,并不伤害那些植物,直扑人和一切载人之物!人们不认识这种东西,因为从未见过,听到嗡嗡振翅之声只是略感一阵陌生的恐慌。

直到那些小东西直向人们的额头和右手上扑落,人们发出从不曾发出过的各种嚎叫,才在极痛的感受和突如其来的莫大恐惧中无比清醒地意识到:这些东西的目标是人!

那种痛苦无法形容,这些细小生物落在人的额头,争先恐后挤在人的眉心上方往皮肤作不能协调,喉咙里发出痛苦的怪声,想要从右手或额头上扒拉掉这些虫子,手却不听唤!

人的右手和额头上好像有食物,或者某种召唤,漫天飞虫在弯月般的烈日下银光闪闪、忽明忽暗,如空中的波浪拍向高速行进中的小轿车,从通风系统或任何缝隙中钻了进去,人们听不见车里的人发出的惨叫车子就失控,撞上任何地方……

行人跌倒在路旁,一团团飞虫就压到他们身上,车机党的牛仔们夺路而逃,车子却到处乱撞,他们的嘴里不再发出‘噢吼吼’的兴奋,而是在各个方向响起各种凄厉的怪叫!他们的车子或冲向大道的远方,人却不在车上,或倒在路上任何地方,有时人就在车子底下,或者车子受撞击燃烧起来,车子的主人就和车子一同承受那烧灼之苦。

但人在火中,依然受虫咬的折磨,他们不滚去身上的烈火,还在拼命扑打右手上烧不死的虫子!

虫子闪着火焰的蓝光飞离火人,很快又冷却成银色,扑向另外的方向。

太空城里的人们从天网中调出对地观测系统给出的全球动态实况画面,看到整个北半球,凡有人的地方,全都乱成了一团。他们搞不清楚这些极度可怕的小东西是什么时候遍布全球,而又是什么时候突然开始攻击人类?

全智能系统将对地观测系统的持续观测存储信息逆回播放,终于找到虫群爆发的源点——那些坐标点遍布整个北半球陆地和海岛,正是那些陆陆续续冒出浓烟的各处泥盆和泥坑;根据全智能系统在全运算模型中的推演结果,那些地方的地质异动的景象应该是由于‘岱蓟不连续面’的潮汐异常引发的连锁地质反应。

由于人类将青藏高原地下蓄湖空间占用,导致一部分潮汐回涌阻断而找不到宣泄能量的出路,高温高压的地下深处熔流在受阻面四下冲撞寻找发泄点……这些景象只是初露端倪,将来或不久的将来将会如何,全智能系统说它目前很难预测,所以它什么也没说。

每处泥盆都在昼夜不停地从喷口涌出浓烟,浓烟渐渐趋黄,夜间闪着蓝光,盆口四面坡口往下流出蓝色的‘血液’,诡异地变幻着各种形态,让人心生敬畏和令人悚然的恐怖美感。

虫子大群大群地从裹着蓝光的浓烟中脱离而出,在蓝光照映中如无数淡蓝的银色光尘,成团成团折返向下,顺着盆口坡面向着某个方向嗡鸣着飞离而去。

空气中弥漫着一股刺鼻的奇怪臭味,虫子前赴后继地咬人又离开,似乎是在人的右手或额头上寻找什么,并没有找到就飞离人体而去。因那疼痛太大,人们不能想像那是虫子所咬,那种痛苦更像无法扑灭的纯火一点点向内烧蚀,痛入骨髓,直达人的灵魂深处,仿佛跌入永不熄灭的地狱之火。

侯晓峰一家躲在窗帘后面,惊恐向外观望,虫群如轰轰烈风,一阵阵刮掠而过,如急流冲刷礁石一般越过他们的房屋,沙沙作响。

他们提心吊胆,却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他们从没见过如此之多的虫子,如此陌生,如因吓得缩在侯晓峰的膀臂中瑟瑟发抖,安聆紧靠着侯晓峰的身子一阵阵发冷。侯晓峰面如死灰,以为末日临头。他们不知道虫子在咬人,虫子并没有进入他们的房屋,一只也没有。

虫群顺着各种通道涌入每一栋大楼;除非空楼,它们一掠而过,好像知道里面是空的。它们很快如入腐之蝇,落附在每一座城市还活着的骨架和命脉上而不问津空无一人的任何区域。

人类或在大楼,或在别墅,或在城市中任何建筑物内外发出怪异的惨叫,他们疼痛难忍又流不出眼泪,他们的右手或额头被咬出许多针尖大小的洞孔,不肿胀也不流血。

二维地球陷入前所未有的大混乱。

地下城与海底城在虫子一开始爆发就接到预警通知并马上关闭与外界一切联系。但虫子很快找到突破口——它们从通风系统进入地下城,又从空气通道的双向增压系统进入海底城。人们在地下和海底也不能幸免,所与地面人类的区别仅在于被咬的量级。

人们航行在大洋深处,虫子随海风裹挟而来,它们越过惊恐掉落的海鸥和信天翁,越过荒芜的海岛,日光下磕睡的海兽因惊吓从礁石上跌跌撞撞跳进水里,虫子对它们视而不见,好像那些活物不过是途中所遇的无生命之物,它们的目标就是行驶中的海船。

人因手和头上的苦楚纷纷跳入海中,虫子也随之落入海中,船却去得远了。

人们逃到很高的山上,虫子在那里;人们逃到严寒的冰天雪地,虫子并不怕冷;有人绝望之下钻进坚不可摧的密闭空间,饥饿却逼得他们又不得不从里面爬出来。

人们从世上一切的旧城逃到穹顶之下,那里的光景同样惨不忍睹。人类在痛不欲生的苦楚中看到一个不知是该绝望还是该庆幸的事实:这些虫子无休无止不知疲倦地伤害人类,却不致命!

除了右手或额头被咬之处,人们全身开始出现红肿,奇痒难耐!人因难以忍受挠烂了各处皮肤,人就变成像烂了疥疙瘩的蟾蜍,浑身烂疮。人们又无休无止地抓那些烂疮,却不解痒,人的皮肤就常常与贴身衣物黏连,脓血的颜色就从衣服透出来。

人们想尽一切办法消灭虫子:水、火、各种杀虫剂、声波驱赶,毫无果效。虫子在水中像成群结队的海豚钻进钻出,跃出水面振翅而飞;它们迎着喷火器,穿过火幕扑落到人身上将人身上一切可燃物烧穿,人们就被高温灼伤和咬伤;它们在毒雾中任意翻飞穿行,如卷风中的雪片;声波装置只有在一定频率时虫子们才会稍微安静下来,但人们却发生了可怕的事,他们忽然就心慌胸闷,头晕恶心,耳鸣眼胀,不久鼻孔和尿道里就会流出血来……

虫子的翅膀在日光下银亮,质地如提纯的金属,它们大群飞来,踅折飞去,就如一团团闪闪发光又行踪不定的密云。人们用各种东西将它们拍落,它们还在坠落的过程中就调整好了起飞姿势或触地弹飞而起,或在空中划出一道弧线向四面八方飞出去。人们把自己层层包裹,又被它们层层咬穿,就藏在其中,反使人们作茧自缚。

有人潜入水下,它们也跟在水中,仿佛能嗅出水下有什么,人们在水中动作迟缓,虫子却如鱼得水,人身上的烂疮因水更加感染恶化,就比先前更不好了。

虫子的口器不知往人体中注入了什么或者含有什么,人们满身烂疮,竟不断产生陌生抗体,对几乎一切原生病毒免疫;满身溃烂却不发烧,组织很难坏死,苍蝇也不来叮他们的伤口。

人因痛苦无法入睡,又在极度困乏的似睡非醒的状态中咬烂了自己的舌头。他们对虫子无能为力,就在绝望与怨毒中狂叫,又在嚎叫中亵渎——亵渎天、亵渎地、亵渎天地的创造者。

恐惧和绝望使人们产生幻觉,他们越看虫子越像恶魔的化身,长着让人悚栗的诡异人脸,当它们在人的眼前活动口器,人们就寒栗不止,以为看到地狱里发出的狞笑……

虫子并不吃掉人手上和头上的任何组织,仿佛只是在挖掘寻找,但当它们咬过人之后就会一点点变大,直到大得像蝗虫。它们头后面长着长长的绒毛,飞在空中受气流梳理,飘逸如女人的长发,人们因此更加心惊胆寒,更以为那些虫子趋向妖魔。

太空城的人看着地面上发生的一切,心悸难平。幸而那些虫子并没有进入外层空间的能力,人们才得以置身劫难之外。他们首先想到一件细思极恐的事:那些仿佛是从地狱释放出来的虫子,目标如此明确,单单去咬人的右手或额头……那里是有什么召唤和吸引,还是有它们想得到的东西?太空城的人们摸着额头或右手,不知所措。

直到有人发现,伯利恒系统的扫描终端设备所发出的特殊射线可以对长大了的虫子造成毁伤……

虫子如潮而来,如潮而去,带给地球人类数月的痛苦。许多人因那痛苦过甚自杀而死。许多困苦人在那痛苦和饥饿的双重折磨之下没能挺过来。大部分人们熬到了最后,他们的伤口慢慢结痂,疼痛随之减轻。地球上的人们最后一块完整的地方就是他们的右手或额头,那里密密麻麻扎满了小孔,他们这才意识到了什么。

人们开始首先留意到,那些被人类赶进畜牧城和农业城里的生灵全都安然无恙。他们转而寻找野狗,发现那些野狗同样完好无损。

人类还在满身烂疮的折磨之中,即或以后伤好也再不可能复原,定要落下一身难看的疮疤。

还没有伤好的人们心里产生极大的不平衡,根本无需细细思考,人类遭受如此大的劫难,全是拜伯利恒系统所赐!直到现在,绝大部分人类仍然不十分清楚的是:纯信息形态个人身份标识体一经植入,将永远无法抹除,除非你把右手或额头从躯体上移除并销毁。

幡然回醒的二维地球人恨而竖起矛头,直指天空之城!他们大骂太空城人和外星人,要求退出伯利恒系统!他们想要砸烂城市中每一处系统设备与终端,又不敢真如此做。一方面他们既怕枪打了出头鸟,另一方面他们更怕虫子不知什么时候会卷土重来。人类称系统外自然人为野狗,如今却又要做回系统外自然人。他们还不知道,非但他们永远做不回系统外自然人,由于纯信息形态标识体对人类基因物理位面的蚀刻作用,他们的后代也将永远不能做回系统外自然人。

换句更直白的话:当他们的孩子出生,只需升级系统,就可通过扫描终端确定扫描对象的父母是谁,他们的基因中有一个遗传部分是来自父母的个人信息标识体。也就是说,他们的父母身体的微观信息运行体被蚀刻上了附加信息——如果比作一座风景优美的山,那座山的峭壁上就被刻上了它的名字!是更加完美,还是永远的破坏,就如人纹身的目的,只看谁去理解。所以,后来出生的孩子,实际上是带着父母被纹了纹身的基因,世世代代,代代叠加,永远无法抹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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