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八章 夏娃(1 / 2)

(一)

安聆的通讯器又响了。如因的目光被桎梏在那一个请求通话状态的界面,眼中翻腾着源源无尽的恨意。

已是第几次,如因不知道,她烦燥的心里,唯一清晰呈现的数字只有那一个‘又’字。而衣兜里的通讯器一直静默着,如同一件死物,触手冰凉。

病床上,安聆嘴唇干白,面无血色。病房门外的通讯器又一次响起,在空荡荡的走廊里激起杂乱回声;铃声仿佛刺耳的敲击,声声震颤着她疲惫的心壁。她浑身乏力,急切的铃声使她窒息。她迫切想要起身,身体却与病床融为一体。她‘看’到晓峰正在摊位处急得团团转,一次又一次发出通讯请求,可是无人应答。

晓峰知道,她不会在家里,如果在,他便不会如此担心。晓峰的视界在不定向旋转,他的目光扫过周围的一切——小区、大街、绿植、行人、车流……这一切不过是飞速流淌的风景;他的心将这一切过滤,唯独不见安聆……

通讯器一直在请求状态,另一端,仿佛一片虚无。热尿汩汩沥出,吸入鼻孔里的空气变得无比粘稠,晓峰感到就要窒息而死,如果能够,他早就把她从通讯器里掏出来,她却不在另一个维度中——她还在现实世界的某处,可是她在哪儿?

她一定出事了!一定出事了!

铃声蓦然而止,如因的心随之一片空寂。她茫然低头,手上的通讯器仿佛突然死了。她怔怔等待,等待它会不会突然又活过来?

是不是它真的死了?……就像一颗绝望的心?

如因见她一个人坐在空荡荡的走廊尽头,就向她走来,默然坐在她身旁。

默然良久,如因看到晓峰蹲了下去,双手紧紧抱住头,他的十指用力抓扯着头发,如此痛苦!他的头就要炸裂开来,因为里面充满了对那个女人的担忧。

如因回过头,看着她木然无神的眼角说:“如果它活过来,就让他来吧!”

她听得出,如因这话,每一个字里面,都藏着恨。

它没有活过来。

她忽然担心起来,担心它再不会活过来!她慌了,以为通讯器是不是坏掉了,迫不急待伸手入兜掏出自己的。

左手握着那只不知是死是活的通讯器,右手握着自己的。两只手紧握着,放在膝上,不知该选哪一个。

如因看了看那两只一模一样的通讯器,又看了看她仿佛迷失在宇宙尽头的双眼,觉得应该将她召唤回来,就用二指夹起一片边缘锋锐的玻璃碎片,轻轻在她的心壁上划过。

她若有所觉,皱起眉头,默默将右手上的通讯器收回兜里。

“如果它活过来,就让他来吧,求求你……”安聆紧闭双眼,无声乞求,干白欲裂的嘴唇就剧烈颤抖起来。

又过了许久,也许只是短暂的一刻。如因等不下去,突然站起来,抢夺她手中的通讯器!

她惊慌又害怕,死攥着不肯松手,如因就咬她的手。她因吃痛手上失力,手上的东西就被她抢了去。

她一把把她推坐在长椅上,熟练点击两下屏幕——一下点亮,一下连通通讯链路——叮地一下就接通了,“你到昆仑医院来吧!”

“不要!”安聆无声哀求,泪水就从眼角溢流出来。

如因说完这句就切断通讯链路,把通讯器丢到她的大腿上,把她的腿都砸疼了。

那个‘你’,本是‘晓峰哥’,不知怎么,出了口就变成了你。

如义站在天桥上,远远看了一眼昆仑医院那个方向,障碍建筑太多,将他的视线层层过滤,什么也看不到,但在城市远端的另一个方向,穹顶之下的未来之城已然成形……

闵如义正在似臆似梦间被一阵急乱的拍门声惊吵而醒。如因在门外喊叫砸门,带着惊恐慌乱的哭腔;他瘁惫之极的躯体正刚进入憩息状态,偏偏此时大受搅扰,端得是烦恶交加——但马上,他心中突然一阵清明:他真的……?!

分不清是喜是忧,闵如义一阵怅然若失。仿佛某个世界突然远离他而去,若有所失,又似获得某种解脱?

“哥——!快来啊!”

如义快快出了房门,看到如因两手血,先是一个愣怔,随即淡定,“怎么回事!”他大惊失色,如义却变了脸色,同时喷着唾沫星子向满眼惊恐焦急的妹妹叱喝道:“鬼叫什么!迟早的事!”;此时的他和如义完全不知道,妹妹最先叫喊的不是“哥——!快来啊!”而是“晓峰哥——!”

如因最怕看到流血,当她看到妈妈半个身子都是血,正痛苦地捂着一条手臂坐靠在卧室门口,当时就吓傻了。她的两条腿不受控制地驮着她来到安聆面前,突然跌跪下去。安聆头枕着门边,双腿蜷曲着,右手捂着左前臂,血从指缝间流出来,洇湿了左半边屁股,染红了一小块地面。

安聆脸色虚白,浑身发冷,心止不住跳得厉害,头晕目眩说不出话来。如因触手冰冷,突如其来的惊悚使她的脑中忽然清醒,“晓峰哥——!”她大叫着跳起来,冲向那个房间,不料她叫的人却早已不在里面。

如义最先听到的应该是如因在叫侯晓峰,但他在交混不清的维度世界里,亟需安息的大脑自动过滤掉不符合条件的接收信号——也就是说,‘如因叫侯晓峰’这个时空事件,在条件经验中,是一条无足轻重的信息——这不足已将信号接收主体从如此状态中唤醒——这等同于说,如义并没有听到如因的叫喊,直到如因转而喊叫他并使他的房门发出拍击声。

安聆的胳膊伤得不轻,左前臂被锋快的玻璃薄片划出一条拃把长的大口子,几乎长及她的左前臂,伤口很深。安聆没想到闵正尧会对她做这种事——并非不以为他能做得出这事来,只是不能适应这事的发生。

上午九点钟,安聆收摊回来,一眼看到闵正尧床上散乱的玻璃碎片,马上联想到发生了什么,心里止不住一阵难受。她很轻易就想像得到当时的情景:应该是如义把水杯直接放到闵正尧的小桌上就不管不问,闵正尧拿杯喝水,失手摔了杯子……

稍幸他喝完了水杯里的水,没有弄湿被子。安聆心里内疚,就觉得很对不起他。

闵正尧听到安聆入了房子的进门,右手就翻手向下,掩藏手中之物。他看到安聆眼中的情感波动,手心几乎被玻璃碎片切破了。

那一份负疚的情感,看在闵正尧眼中,更使其笃定他所要做的事。安聆过来收拾,闵正尧一直盯着她心虚回避的双眼,待到她弯下腰来,那张可恨的贱人侧脸离得足够近时,悄然捏紧手中利器,冷不防间,提手划去!

安聆余光看到那只伸过来的手,趔了一下,并非是想要躲避,而是出于某种似是本能的心理排斥或者是一种条件反射般的下意识动作——在她的深层心理意识中,她的思维核心最终解析出来的信息是一个多维度时空事件——包括那只手的动作和驱动该行为的意图——最后形成一种高维不可显现的具有时空特征的‘画面’:他是要伸手摸她的脸,而且带着猥亵式的动机。

那只手暴发力不够,所以并不快,安聆避过了毁容的噩运,于是那片玻璃碎片的锋刃就落在了她赤裸着的手臂上——附着着残忍的苦毒咒诅和恨。

她从出摊时挽起袖子和面,直到手臂豁开一条犁沟一样的白红相间的口子,一直没有余暇放下袖口,而且肚中饥饿,口中干渴——除了手臂上那条新增的伤口,这一切,早已是她生活中不可分割的一部分。

那条伤口就像一瞬开出的沟渠,内中露出被利刃切割的红白色的创面,之后鲜红的血液迅速注满沟渠,又快速流溢出来。安聆的第一反应不是疼痛,而是恐慌,随后她捂着胳膊下意识地走向门口,才明白因何而恐慌。

血顺着手肘滴落,就像晾晒在绳条上的湿衣服被地球引力拽落的水,从床边一直沥落到门口、她的屁股

闵正尧恶毒的咒骂声中,她坦然想念侯晓峰,嘴里不由念出他的名字。她跌坐下去,心中的想念就变成惧怕——她怕晓峰,忽然怕得厉害,怕他知道,以致她竟不敢叫唤屋子里的其他人……

如义心情烦乱,把安聆送到医院就匆匆离开了。安聆全身乏力,头晕得厉害,心跳得让她透不过气来,她眼中的一切忽明忽暗,空气仿佛在有规律又无规律地剧烈震颤,如义的脸就随着空气的颤动而颤动不清;她仍然看到如义眼中震颤着的不耐。见如义一刻也不愿多呆,安聆强颜镇静,正要对他说:“你回去后把桌上的早餐拿给你爸……”,安聆突然火冒三丈,大大恼怒,愤恨地骂她:“闭嘴!饿死他!”她不敢跟安聆犟嘴,就没吭声。

她受安聆的骂,转而又想,也许饥饿可以治好他的恶疾!

……

(二)

罗琳怀孕了,普世一片欢腾。

对于现世的人类而言,罗琳所怀的,是人类的未来,和人类文明得以永恒的希望;对于人类的意义,已不能单单用‘重大’二字来衡量——至少在人们的意识形态当中,便是如此普遍认定。

人类第一次在宇宙荒漠里播下种子,带着人类对无限憧憬的未来的殷切希望,发芽了……

人们看到罗琳博士脸上令人着迷而安心的幸福表情——她如此性感,带着淡淡的忧伤,和仿佛永恒的、思念的微笑……;每一个盯着屏幕的男人都渴望,在她肚子里生根发芽的那颗种子,能为他在无尽的宇宙中谱写永恒的、新的文明篇章——或者,每一个长久盯着屏幕的男人都渴望,罗琳就是他的夏娃……

然二维地球人类一无所知的是,罗琳的受孕过程如此艰辛,她又经历过一段如何的心路历程。

人类文明的宇宙篇章,远没有屏幕前的人们想象当中那般容易写的。少数三维地球人,在独自面对浩瀚的星空时,已开始对人类未来的去向感到忧心忡忡……

……第七次火星补给飞船的另一个重要任务就是带回约克?A?N博士的精子,或者换种称呼——火星人的精子;这是人类向火星移民并在该星球繁衍生息必需迈出去的更深层意义上的第一步。

火星基地名为科研基地,实则是将研究重心完全放在火星移民上;而二维地球人只以为阿尔法?达卡是在大搞火星探索和开发——在人们的普遍意识当中,更偏重的心理需要却是对宇宙奥秘的永无止境的探索与追求,或者俗一些的说法叫求知,或者再俗一点叫看新奇。

如果说此为一次意义至关重要的为人类文明而做的实验,那么,这一次实验关乎两颗地外星球上人类的未来。

取精之路,困难重重。

早在提取约克?A?N博士的精子之先,基因学专家保罗?迈克曼?得森和地外生理学研究所主任吴晟钊教授,及生殖医学专家布拉克?艾许带领各自的团队就已经长期对火星人(火星基地内人员)人体进行细致的研究。

研究发现,火星人体当中最显著的变化——也是最让他们担心的——他们每一个人的精子,无一例外,随着时空进程的推进,正一步步走向‘憩息式半休眠状态’。对此,他们联合二维地球世界,提出一个又一个拯救方案尝试至少能对之有所改善,但毫无果效;并且每个人都不同程度患上‘条件性射精障碍’症。他们的研究之路陷入完全停滞状态;不但如此,全智能系统对此也一筹莫展,只说最大的原因可能是重力所致连锁因素造成这一进行态结果——这等于是废话;它唯一给出的建议是:通过介入性技术手段进行外部器械穿刺取精,理论可行——地球人都清楚:这是没有办法的办法,还是废话。

人类目前只能寄希望于此。人们为了人类的未来,尽可能地、多次多量从约克身上抽取精子,之后交由全智能系统进行万万里挑一的优选;至于最终带回月球几颗,除全智能系统外,只有万万里挑一的人有知情权。

抽精几乎要了约克半条命,但他不是为了人类伟大的太空事业和未来;他太想念罗琳,在一次次难以忍受的剧痛中,内心幸福而温暖,死了又何妨。

为确保漫长太空旅程中精子在运输过程期间的活性,飞船在任务出发前就预先将非常占地方的精子储存设备弄到船上,因而是牺牲了船上人员一部分生存空间和生存条件的。但他们的牺牲出于‘更伟大的意义’,是为罗琳,但并非是为了罗琳。

精子储存设备采用非低温智能仿生存储技术,仍由全智能系统全权负责,下辖数个智能子系统:

包括目标生物体模拟系统、能量监测及保障系统、条件预警及反馈系统、内置微生命体状态监测及评估系统等。

该仿生存储技术设备的好处,也正是选择此技术手段来进行长久太空运输的目的——比较直白的说法,是让精子们尽可能处于一种近似于‘家’的氛围;稍微抽象一点,类似于人们造了一个约克的高仿‘克隆体’。

至于仿生效果,目前穷极人类之智慧,也只能做到如此。

也正是由于飞船上载有‘火星人’的精子,为尽可能保障该微生物内部微观运行系统安全,飞船在进入地月势力范围时,不得不选择远在康?马第一空间站之外96万公里外太空的超拉伸绕月轨道。尽管借助于反重力引擎的阻拦索式牵引之力,飞船在数天后到达远月点时,极有可能挣脱月球如丝如缕的惯性引力束缚,就此被抛入未知的宇宙深空。

主要风险在往向三分之二轨道之后,当飞船进入远月点近三分之一震荡轨道,必需交替借助地球引力,而且需要利用‘脉冲式不定积分’方法借取精确物理量和时空(这里‘时空’是指时间长度和相对空间精确位置)多维掌握。

并在接近远月点精确外太空标位的动态预算轨道位置并行启动化学能动力系统进行脉冲式不间断航线导向修正,直到飞船成功进入轨道返回航线稳定宇航位置,化学能动力系统关闭;超风险轨道段一系列精确操作由于过于复杂、精细而且瞬息万变,不得不交由全智能系统来独立完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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