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白道:“我或许是最不讲规矩的皇帝,女冠里比你不守规矩的却很多。”
“没个正经,休得胡说。”
李腾空轻轻捶了薛白一下,被他顺势搂在怀中。
“你好香啊。”他问道:“换了熏香了?”
“因为我在桂花树下等你,落了满身的桂花啊。”
“等很久了?”
“不久,恰好有一阵风吹过。”
李腾空如今依旧是这恬静中带着些文艺的性子,可其实已为人母,与薛白养育了一个女儿。
近来,薛白每次走到三清殿的长廊上,听到远处传来的欢笑声,他都会忍不住提一件事。
“十七娘,我们补个名份吧。”
“不要。”
“便当是为了孩子,否则旁人不知她生母。”
“岂要旁人知晓?”李腾空拒绝得十分坚决,她牵着薛白的手,坐在无人处,道:“这件事我也考虑过,想过也许该从此与你名正言顺,可最后觉得不重要了呢。”
薛白道:“你若是担心再出乱子,可以放心。”
“你说你是薛白,可至今还有许多人不信。我若要了这名份,难免要被嘀咕与你是同宗。我可以不在意旁人议论,可终究是……不自在。”
李腾空说着,恬淡地笑了笑,又道:“我是清修之人,最不想被这些俗事搅了心境。”
薛白闻言默然,他今日方与李泌说,他恢复薛白之身份是为了自在,那又怎好坏了李腾空的自在。
“你我本已长相厮守,一个妃嫔的头衔,与我来说,不值当呢。”
“好吧。”
薛白只好依了李腾空。
两人之间的话题遂也从这些庶务琐事中转移开来,聊起彼此更有兴趣的诸多事物,孩子的那些变化、长安城的那些变化。
太阳完全落山之前,李腾空抬头望向了远处的天空,眼神泛起些憧憬。
“你知我为何要出家当道士吗?”
“因你当时嫁我不成,与家里闹不开心了?”
“才不是。”李腾空嗔了薛白一下,道:“我从小就想过,往后云游四方,览遍天下的名山大川。从没想过要在这深宫之中当个妃嫔,若非为了你,我……”
她停下话来,觉得再说下去像是抱怨。
可她其实只是想表明,她是真心不需要那个名份。
这段时间以来,她看着薛白承担着巨大的压力去恢复那个姓名,她觉得辛苦,希望他能看开一点。
“我今日想起李泌那首诗了,请君看取百年事,业就扁舟泛五湖。”薛白道:“寻个时机,你我去游览天下名山大川吧。”
“你不必往心里去的。”
“没有。”薛白笑道:“就是……李泌做不到的事,朕想做到。”
“嗯?”
“朕打算让他一辈子在朝堂上干到老,至于泛五湖的事,就由我们去做。”
李腾空被他逗笑了一下。
趁着今日气氛好,她拉着薛白的手,低声问道:“能答应我一件事吗?”
“什么?”
“你想当薛白也好、李倩也罢,已没人能拦得了你,朝臣们也都接受了……”
“他们不是接受,是含糊其词地糊弄,裱糊匠一般维护着李唐的颜面,本质上还是不承认被我篡了位。”
“只要你过得坦然,何必在乎他们承认与否。”李腾空问道:“答应我不改国号、不废宗庙,可以吗?”
薛白没说话。
半年来,这件事不止一次地被提及,可他始终不给一个明确的表态,既不说好,也不说不好。
于他而言,只要他不开口,有些人就得继续矜矜业业。
他心里很清楚,朝堂不可能就这样一直平静下去。
~~
月照梧桐。
长安城一处大宅中有优美的歌声响着。
杜妗走过小径,在歌台前停下脚步。
“娘子,杜二娘到了。”
前方,正在观赏歌舞的一个女子便回过头来。
这女子梳着云鬓,鬓上插着金步摇,可她转头间,那金步摇只是带着韵律微微晃动,丝毫不乱。
更难得的是,她的动作没有半点刻意,极为自然,甚至有些活泼。
杜妗见了她,不由自主地愣了片刻,因对方的美貌而感到一瞬间的窒息。
她自己也是个大美人,今年见了薛瑶英,羡慕薛瑶英的年轻。可眼前的女子比她还要大几岁,依旧不改那份美感。
甚至因为岁月的韵味,使得那份美更为鲜艳,把薛瑶英完全比了下去。
与这女子相比起来,薛瑶英的年轻反而显得有些呆板、干瘪。
因这女子正是杨玉环。
“你来了?”杨玉环展颜而笑,声音动人,更添了一份光彩。
“是,杨家娘子竟是半点没变……不,倒显得更年轻了些。”
杜妗早便知薛白藏着杨玉环,却是一直装作不知,而之所以今日才来拜访,乃是她有重要的事情与杨玉环说。
“我也老了。”杨玉环笑道,“不过就是操心的事少,还是闺中时的心性。”
她今日正在排出新戏,被杜妗打扰了也不生气,安排了茶歇,两人坐下说话。
“杜二娘好本事,竟能找到这里来。”
“这宅院的用度支出,陛下都是交给我弟弟打点的,当我找不到,我却不难找。”杜妗道,“这么些年都不来拜会,倒是我失礼了。”
“我得二娘庇佑了这些年,该我敬二娘一杯才是。”
杨玉环端起酒杯便饮了一口,脸颊微酡。
杜妗观察着她,发现她并不刻意维持着美人的形象,举手投足都很随意,偏是一颦一笑都自成韵味。
这是天生的,羡慕也羡慕不来。
“杨娘子果真倾国倾城,连我这个女子也觉动心。”
“嗯?”杨玉环眨了眨眼,有些疑惑地看着杜妗。
杜妗问道:“你与薛郎在一起这么多年,就不求一个名份?”
她特意用了“薛郎”为称呼,带着一些深意。
“二娘是为此事来的?”杨玉环道,“我岂会在意名份,贵妃我当过,若我愿意,便是皇后也当得。可我想要的,不过是自由自在罢了。”
杜妗道:“可自在会让人松懈,而忪懈是会要命的。”
“此话怎讲?”
“你藏在这里无人发现,便当世人真不知你与薛郎之事不成?”杜妗道:“相反,所有人皆知你们苟合。”
“我与薛郎是苟合,你呢?”杨玉环针锋相对。
杜妗并不与她争吵,而是开门见山地直说了。
“很多事瞒是瞒不住的,且早晚有祸患。薛郎该做的是斩草除根,将那些忠于李唐的官员全部杀光,他本已下定了决心,可最后却被李泌给劝住了。但李泌绝不会真心支持薛郎,今日的所作所为,不过是阳奉阴违,实则背地里正在谋划除掉薛郎。”
杨玉环问道:“薛郎会有危险?”
杜妗道:“我几次想揭露李泌的阴谋,可都失败了。今年秋税收上来之后,薛郎对李泌的信任与日俱增,改姓代唐的决心越来越淡了。”
“那你要我如何做?”
“与其这般与李唐之臣虚与委蛇,将祸患留待将来,不如尽早下定决心,你也可与薛郎光明正大地在一起。”
“我不求光明正大。”杨玉环道,“若让我选,我更情愿这般偷偷与薛郎往来。”
“你得向他求一个名份,如此,才能坚定他的决心。”
杨玉环看向杜妗,忽道:“我懂了,你想怂恿薛郎代唐,如此,你才能名正言顺?”
杜妗摇了摇头,道:“我确实查到李泌要谋害薛郎的证据。”
她说着,拿出一份口供,摆在杨玉环的面前。
那是张邕的口供,杜妗确认过,张邕并没有说谎。
“若我将此事告知薛郎……”
“没用的,元载已经被李泌算计了。”
杜妗说着,站起身来,道:“事实上,此事你答应于否区别已不大,只要你在,薛郎与李唐忠臣的冲突就在,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
在她看来,人得往前走。
冒名篡位的阶段已经过去了,遗留下来的问题要解决,接下来就是到了恢复姓名、代替李唐的时候。
武则天尚且要走到以周代唐的一步,何况薛白?
另一方面,她已经能感觉到李泌的威胁越来越大,必须加紧做应对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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杜妗的直觉没错。
自从重新出山以来,李泌一直在暗中谋划除掉杜妗。
他送李栖筠离开之时,对此也有过一番交谈。
“世族公卿反对陛下新法,有过两场刺杀,一是怂恿刘展叛乱刺驾,第二场便是在洛水上袭击杜家二娘了。”
“天子之所以有恃无恐,很大一部分原因便是杜二娘替他掌握着太大的权力。”
“想必也是这妇人背地里蛊惑圣人,劝他放弃李唐子孙的身份。为的便是她能入主后宫,此女,有武氏之野心啊。”
李泌问道:“你可知洛水刺杀案的幕后主指者是谁?”
李栖筠道:“不是颜公?”
“我会再查。”
当时,李泌送过了李栖筠,思忖了一会,认为杜妗难以对付,要打消天子那不切实际的想法,还得从元载身上入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