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唐富庶,我们助太上皇平逆,却只有那一点赏赐,士卒们都很不情愿。”
李齐物于是明白了达扎鲁恭意思,道:“既然如此,到时我请奏太上皇,再赐绢两万匹,如何?”
达扎鲁恭懒洋洋地一挥手,马上就有士卒展开了一张地图,摆在他面前。
他手指轻轻地一点,点在了地图上安西、北庭的位置,也不说话。
李齐物看懂了这是要让大唐割让安西、北庭的意思。
他十分为难,站在那反复踌躇,最后道:“此事不是我能作主的,何不等到了长安禀明太上皇,再作商议?”
达扎鲁恭并不急在一时,微微一笑,道:“也好。”
李齐物只好百般恳求,许诺了更多的金银玉帛,终于让达扎鲁恭保证在五日之内抵达。
出了大帐,他心头气恼,不由暗骂不已。
“啖狗肠,当我不知你这蛮夷有何算计,以为出兵吓一吓李倩,就能领了太上皇的赏赐。拖着不进军,还想坐山观虎斗。言而无信,毫不知诗书礼仪的小人!”
骂归骂,李齐物也认为达扎鲁恭对进军的日程把握得恰到好处,这样慢慢进军,一边打探着长安的消息,确实可以让吐蕃军从容不迫,利益最大化。
反正就几日工夫,局势还能出现大变化不成?
想着这些,一路从营地中走过,忽然,李齐物耳朵一动,停下脚步来。
他隐隐听到了笛声。
对乐曲极为敏感的他立即往声音的方向走了一段距离,渐渐地,他听清了那笛声婉转悠扬,竟有种返璞归真的境界。
“居然。”
李齐物喃喃着,加快了脚步继续往前赶去。
居然能在这蛮兵之中听到如此了得的笛曲,在他看来,世间能有这样吹奏水平的不过寥寥数人。
太上皇、嗣歧王、李龟年……是谁竟流落到了此地?
随着笛声越近,前方的帐篷越来越破旧,甚至没有了帐篷,那些衣服肮脏的奴隶们席地而卧,像融入天地之间的一块块石头。
李齐物是一个很风雅的人,他喜欢茶、喜欢诗、喜欢禅意,更喜欢乐曲。
正是因此,他算是在宗室之中深得李隆基喜爱的一个,可也正是因此,他遭到了李林甫的妒忌,当年被远贬竟陵。官场虽失意,可他对风雅的喜爱却是出自于真心。
脚踩过那满是牛粪的土地,李齐物终于看到了吹笛人。
他本以为那会是一个被吐蕃军俘虏的名士,如董庭兰、雷海青之类。
可月光照耀之下,他看到的却是一个瘦小的身影。
那是一个少年,正闭着眼专注地吹着他的笛子,气息均匀得就像是轻拂过山间的微风。
他对李齐物的靠近毫无察觉。
直到一曲吹罢,少年抬起头,望向天上的月亮。
“更吹羌笛关山月,无那金闺万里愁。”李齐物感慨了一句。
少年回过头,目光畏惧,问道:“诗?”
“什么?”
李齐物愣了一下,意外的发现,眼前的少年竟是个吐蕃人,且还是个奴隶。
他难以相信,那样美妙的笛曲,竟来自一个吐蕃少年。可乐曲就是这样,它是世上最讲究天赋之事,因此也是最为珍贵。
“唐诗,是唐诗,你念的?”少年追问道,眼神中满是憧憬。
“你喜欢诗?”
“是。”少年用力点头。
李齐物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野布东。”
“方才那曲子是谁教你的?”
“我,没有人教。”野布东很努力地说出他会的汉话,“我喜欢吹笛。”
说着,他把手里的笛子交到了李齐物手上。
让李齐物惊讶的是,那竟是一把极为粗糙的骨笛,白骨的质地不算好,制造时有了几道裂迹。
“这是鹰笛?”李齐物道:“你们称为‘惹’。”
“骨笛,我捡的骨头。”
李齐物笑了笑,递还了骨笛,从袖子里拿出一个随身携带的埙。
他向野布东点了点头,随即吹奏了起来,吹的是李隆基谱的一首曲子《倾杯乐》。
论技艺,他比野布东高超太多了,可这番吹奏,他自知自己的吹奏不能向野布东那样完全沉浸至曲中。
一曲罢,李齐物把埙递在野布东面前。
“赏你了。”
野布东大喜,眼神里绽出惊喜的光芒,却问道:“真的?”
“赏你。”
这马上就成了野布东拥有的最珍贵的东西,他连忙双手接过,擦都没擦就放在嘴边吹奏起来。
同样是《倾杯乐》,第一次吹奏,他非常不熟练,有很多的错误与瑕疵。然而,他的曲子里,却莫名地多了一份情感,一种更打动人心的东西。
李齐物满意地抚着须。
他曾听说,安西那边有人会到茫茫大漠里去寻找宝石,虽然极可能成为风沙掩埋之下的白骨,却也有极小的概率找到旷世珍宝。
这个吐蕃少年野布东,就是他找到的珍宝。他打算将他献给太上皇。
讨要一个奴隶,李齐物只需要与奴隶的主人商量就好了,他以十斤茶叶,就从朗结赞手里买下了野布东。
“不值钱的奴隶,我想捉多少,就有多少,吐蕃种不出的茶叶,值钱。”朗结赞如此说道。
带回了野布东,李齐物招来通译,对野布东说了一个故事。
“我在竟陵当太守的时候,遇到一个与你很像的人。他出身卑微,相貌丑陋,但我一眼就看出了他的才能,茶道。经我赏识,他如今已成了名播四海的茶圣,你早晚会听说他的名字,他叫陆羽。”
野布东激动地张了张嘴,道:“陆羽,茶圣,我知道。”
这是一个好学的奴隶。
“你会是我发掘到的下一个陆羽。”
“我,不会泡茶。”
“你会演奏。”李齐物道,“我会把你献给太上皇,他很快会再次君临天下,而你可以成为他最喜爱的乐师,你知道梨园吗?”
野布东摇了摇头,可显然对这件事极为感兴趣,紧紧盯着他移不开眼,眼神发亮,满是好奇。
李齐物不由笑了笑,耐心地说了梨园是什么样,说了天宝年间的乐曲之盛。
野布东听得如痴如醉,甚至激动到浑身颤抖。
他若是达扎鲁恭,一定要拼尽全力,挥师东进,助李隆基复辟。
那样的一位曲技高超的君主,哪怕是助他吞并吐蕃,野布东都觉得理所应当。
可惜他只是一个小小的奴隶。
不要紧,那些大事达扎鲁恭与李齐物会办成,而他,只要去往长安叩拜太上皇就可以了。
大军再次进行,野布东已然满是憧憬。
然而,三日之后,前方有消息传来,完全出乎了达扎鲁恭与李齐物的预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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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唐主与太上皇都驾崩了,李倩已经登基称帝……”
“什么?!”
李齐物惊呼一声,摔坐在地上。
他押上一切,下了赌注,可仅仅就在这一开盘的一瞬间,他就输了个精光。不像有些赌徒至少还是一步一步慢慢输的,享受了过程。
李隆基、李琮、李亨、李俶全死了,他连任何可以投靠的人都没有,又无法取得薛白的信任,再回长安只有死路一条。
李齐物无心再听情报,只顾思考着自己前途,思来想去,他决定逃往安西。
然而,他正要开口请求,达扎鲁恭已倏然起身,下了军令。
“传令,全军立即进军,急袭长安!”
达扎鲁恭竟是一扫原本不急不徐的态度,不算攻打沿途任何州县,要直驱长安。
于他而言,此前还存着作壁上观,渔翁得利的心思,现在唐廷内斗的结果已经出来,他得以最快的速度攫取胜利的果实。
“将军,我想去安西为你……”
“想走?”
达扎鲁恭竟是一把拍在李齐物的肩上,道:“你也是李唐的宗室,想不想当皇帝?”
“什么?”
“我其实离得很远……”
李齐物话音未落,就已被带了下去,甚至没有一个拒绝的机会。
或许是吐蕃军逼近的消息真的吓到了薛白。
就在次日,前方再次有消息传回——
唐主御驾亲征,迎战达扎鲁恭了,业已行军过了醴泉。
双方竟在这般猝不及防的情况下狭路相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