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月初六,华清宫。
袁思艺趋步到了后殿,低声道:“禀圣人,吴道子回来了。”
李隆基正在看一封奏折,脸色不豫,闻言丢开手中的奏折,疑惑了片刻,问道:“他是从何处回来的?”
“回圣人,天宝五载,圣人遣他到嘉陵江写生,将蜀中美景呈于御前。”
“是吗。”
事隔多年,李隆基已经完全忘了这件事了,但听说吴道子回来了,还是颇为高兴。
宫中不缺供奉,擅画者极多,虽然张萱告老了,还有以画《九马图》闻名天下的曹霸,画《八公图》的陈闳,画《双骑图》的韦偃,画《牧马图》的韩干,画《异兽图》的韦无忝。
这么多供奉之中,吴道子算是受到李隆基偏爱的一个,因他曾参与画下了李隆基最辉煌的时候,那是在开元十三年,李隆基封禅泰山,回京时经金桥,见三十万羽卫列队数千里,旌旗整肃,非常兴奋,让吴道子、韦无忝、陈闳共同画了《金桥图》。此后,李隆基每次见到吴道子,都会想到当时的盛况,心中愈添一份豪情。
相比而言,方才在看的那封奏折就不那么让人高兴了。
那是安西发来的,内容是弹劾高仙芝。称石国已降服于大唐,高仙芝却以欺诈之手段灭其国、大肆杀戮,导致石国王子将此事宣扬于诸胡,诸胡遂联合大食进攻安西四镇。
事实上,高仙芝根本不是坐着防守的性格,得知消息之后,已于四月亲率三万兵马进攻大食,深入其境。而在这种时候,突然有人弹劾他,显然是不看好这场战事,要与高仙芝划清界限了。
对此,杨国忠不敢擅专,请圣裁。
李隆基这些年很喜欢高仙芝,因为没有一个别的将领能像高仙芝这般动不动就传回捷报。还都是灭国、俘虏其国主的大捷。
小勃律王、突骑施可汗、石国王、朅师王,数年来李隆基在长安一次次下令处死了这些敢背叛他的小邦酋长,享受着天俾万国的高高在上,已经很不喜欢听到坏消息。
于是,他提起御笔,在那封奏折上划了两笔,表示驳回,然后丢开这奏折,道:“传旨,召吴道子。”
“宣吴道子觐见!”
当心思从有可能到来的坏消息上转回舞乐、绘画等艺术之事上,李隆基的心情便好了起来,恢复了元气。
吴道子已经年近七旬,头发苍白而稀疏,由一块幞巾包着,仿佛随时要掉下来。他的眼眶旁满是皱纹,但一双眼却还熠熠有神。
虽已多年未见,李隆基一见到这双眼睛,马上有了熟悉之感,朗笑道:“朕的‘画圣’回来了。”
吴道子目光向御榻上瞧去,愣了愣,不由讶道:“圣人竟比以前更年轻了。”
脱口而出的一句话,他才想起还没来得及行礼,连忙叉手作揖,道:“臣已然垂垂老矣了。”
李隆基闻言大喜,不等吴道子献上在嘉陵江的写生,已传旨重重有赏。
袁思艺低下头,心想衰老不可避免,圣人这五年多以来还是肉眼可见地老了很多,包括精神就大不如前。可见吴道子虽醉心作画,并不是毫无城府。
“卿一去便是五载光阴,朕还当卿不愿在宫中供奉。”李隆基莞尔道。
“回圣人,乃嘉陵江山水秀美,臣流连忘返。”
“好一个流连忘返,且将画稿呈来,让朕也饱饱眼福。”李隆基说着,不忘吩咐内侍去把宠妃们也唤来。
吴道子却是答道:“回禀圣人,并无画稿。”
李隆基讶道:“你去写生,你五载以来一幅画都没有?”
吴道子从容应道:“三百里嘉陵江,皆在臣心里。”
“好!”
作为天子,李隆基很喜欢这种虽不完全遂他心意却能给到他惊喜的感觉。这一点,庸臣是做不到的,只有极聪明的臣子能有这般妙语。
他不由抚掌大笑,道:“吴卿这是要当场为朕挥毫啊。”
吴道子脸露笑容,答道:“此殿太小,不够臣动笔。”
“哈哈哈。”李隆基心情愈发畅快,道:“到后殿画,殿内的整面粉墙,都会是画圣的画纸。”
说到纸,他便想到了薛白。
今日竟有画圣为他作画,自该也要有人为他弹奏曲乐歌舞,还得有人为他作诗填词。
“把李龟年、贾昌、薛白等人都召来,御宴提早操办,朕边对酒当歌,边赏盛唐诗画。”
可笑薛白,忙来忙去,到头来依旧是与供奉、狎臣们并称。
很快,李龟年、贾昌分别带着舞乐伶人、斗鸡小儿入了宫来,摆开阵势,笙簧一动,当即妙趣横生。
宫中的妃嫔们也纷纷打扮,于是宫娥们端着温泉水来来回回,待把盆中水一泼,洗掉的胭脂的香味都在后宫弥漫开来。
吴道子手持画笔,在木桶中一洗,漾出胭脂一样的红。
小宦官们把各色颜料研磨好了,摆得五彩缤纷,吴道子持笔一醺,果断往洁白无瑕的墙面挥去。看得众人忍不住屏息以待,生怕他这一笔画歪了。
李隆基龙颜大悦地看着这一幕,又过了一会,侧头问道:“薛打牌还不到?”
“老奴再派人去催。”
“他当自己是李白,天子呼来不上船?”李隆基也不知是开玩笑还是真不高兴了。
袁思艺当即改口道:“老奴亲自去过问。”
他小步退出殿,招过一名心腹,问道:“确定薛白已不在骊山?”
“有两三日无人见到他了,若非在虢国夫人榻上起不来了,便已不在骊山。”
“继续派人去催,圣人等不及了。”
袁思艺与薛白不算有私怨,近来对薛白却是十分好奇,他想不通,这个原本可以前程无量的年轻人为何屡屡要惹是生非,站在太子、安禄山的对立面,与杨国忠也是面和心不和。
一個人倘若太特立独行,往往就会让世人容不下。
等了许久,诸多公卿匆匆赶来赴宴。
袁思艺立在宫门处看着他们紧赶慢赶的样子,有种滑稽感,就像是周幽王点烽火后,看到了狼狈赶到的诸候们。
天色马上要黑了,薛白还未到。
“落宫门,薛舍人该是不来了。”袁思艺吩咐了一句。
中舍书人的本职便是随时待圣人召唤,薛白今日不来已是渎职,杨国忠已有了罢免他的理由,若圣人不高兴,只怕还要治他的罪。
然而,话音方落,有人策马往这边奔来。
“吁!”
不等宫门关闭,一道矫健的身影翻身下马,奔至袁思艺面前,正是薛白。
“薛郎这是踩着闭宫门的鼓点来啊。”
“袁将军见谅,我为圣人准备了七夕礼物,故而来得迟了。”
袁思礼提醒道:“七夕祈巧节,不由你给圣人献礼。”
薛白一愣,依旧抱着一个大包裹要入宫。袁思艺拦下了他,道:“薛郎到内宫觐见,恐不宜携带外物。交给我吧。”
“这是我要进献的礼物。”
薛白道了一句,见袁思礼依旧伸着手,遂坦然大方地把包裹递了过去,笑道:“那就请袁将军小心保管,此物有些危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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绘画与音律都是风雅之事,有相通之处。
李林甫也擅长绘画,且他家中有五人以画技扬名,被称为“五李”,分别是李林甫、其父李思诲、伯父李思训,堂兄李昭道、侄儿李凑。
其中,李思训画技最高。
李思训早在开元六年已去世了,但其一生成就甚是了得。在唐中宗朝就是宗正卿、陇西郡公。当今天子即位之后,封彭国公,官至右武卫大将军,去世后谥号“昭”,陪葬桥陵。他擅画山水楼阁、花木走兽,时人评为“国朝山水第一”,可见其能。
早年间,李思训也曾为圣人在宫殿中画了嘉陵江的山水,花费了数个月的时间,笔格遒劲,意境奇伟。圣人极是喜欢那幅壁画,以“青绿山水,金碧辉映”盛赞之,世称“李将军山水”。
待到开元八年,兴庆宫改建,大同殿重修,那幅壁画没能保存下来。李隆基大为遗憾,才有了后来让吴道子往蜀中写生一事。
故而,吴道子对此事极感压力。为了不逊于李思训,在蜀中待了足足五年,日夜观嘉陵江,将它的一山一水、一草一木都铭刻在心中了才敢回来。
日复一日的月沉日升,他看过星光下无数的浪花,终于挥毫泼墨。
笔尖灵活地在墙壁上游走,不像是在作画,倒像是把吴道子心中的嘉陵江水倾泄而出。
薛白进入华清宫后殿时,见到的便是这样的情形。
吴道子的背影在他眼中一点都不显得苍老,像是嘉陵江上空的一只仙鹤,口中衔着草木,搭建着一丘一壑。
“圣人七夕安康,臣……”
李隆基正负手站在吴道子身后专注地看着,抬起手,打断了薛白的行礼,示意他安静。
这个皇帝有着极高的艺术造诣,此时已被吴道子的画技深深地吸引住了,感慨道:“道玄之画艺,更上数层楼了啊。”
因圣人如此姿态,贾昌也不敢斗鸡,整个后殿十分安静。
偶有赶来赴宴的妃嫔到了,惊讶之余也放缓了脚步,提着腰间的彩练,轻柔地入座。
只有袁思艺懂圣人的习惯,时不时斟一杯酒递到圣人手中,让他边看边饮。
“听。”
也不知过了多久,李隆甚忽然开口,环顾殿内,问道:“听到了吗?”
诸臣愕然。
李隆基伸出一根修长的手指,放在唇上作了个噤声的动作,让众人用心去听。
“朕听到了嘉陵江水的声音,你等听到了吗?”
薛白目光落处,吴道子已画了半面墙,嘉陵江水已蜿蜒于大殿之上。
他没有听到水声,只感到艺术的气息浓郁。
“臣听到了。”杨国忠应道,“臣见了吴公的画,仿佛回到了蜀中啊。”
“拿琴来。”
李隆基兴致很高,轻拢慢捻,连着弹了好几曲。琴音袅袅,使得众人仿佛真的置身于悠然的山水之间。
月华渐浓,吴道子也落下了最后一笔。
顿时,三百里嘉陵江风光跃然于墙面之上。
“妙哉!”
殿内响起了无数的赞誉之声。
吴道子气力用尽,手中画笔落下,人也跌在殿中厚厚的地毯上。
李思训画嘉陵江用时数月,极是缜密工细,连草木上小飞虫也纤毫毕现,又以无数细节堆垒成了金碧辉煌的巨作。吴道子心知在这种画法上李思训已做到了登峰造极。因此,他反其道而行之。
他只在一日之间,用粗简的笔墨,画出了嘉陵江的意境。把山的壮丽、水的旖旎,凝注在每一笔每一划里。
酣畅淋漓,一挥而就。
这是吴道子用毕生功力与那逝世多年的李思训做的一场较量,无关胜负,只关乎于对绘画的热爱。
“哈哈哈哈。”
吴道子看着眼前的山水,忘情地大笑。一壶酒被递到了他的手里,他看也不看地接过,仰头痛饮。
直到圣人的声音在耳边响起,他才知道方才是谁给自己递的酒壶。
“李思训数月之功,吴道玄一日之迹,皆极其妙也!”
李隆基也是哈哈大笑,抬起酒杯,与群臣提了一杯,道:“诸卿可看到了,朕的大唐,不仅是文治武功的盛世,是开疆扩土的盛世,也是诗词歌赋的盛世,书法绘画的盛世。”
“臣等为陛下贺!”
杨国忠当即提杯,又是一顿盛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