拉特利耶所在的驻军军营前哨,经过半天的闹剧以后,一天终于得以安宁。他感慨还能见到明天的太阳,非常感谢上天的恩赐。
依稀记得大小姐的身影,可真正的躯壳已经赶往劳斯丹德宅邸的路上。
不惧半路上火热的气氛,八月上旬的天气依旧很为难她自己,拉雅少有地陪在她身边,拉兰诺斯的女儿们,娜莎和考奈薇特不再想着回避众人的目光,竟公开亮相,时常令人想起魔法师的故事。
拉雅在路上伸懒腰,“为什么大小姐要一大早就感到劳斯丹德大人的宅邸?现在才日胄一点半,难道你不累吗?”
大小姐也同样打哈欠,“累,但有一件事我苦思冥想,都觉得颇为害怕,因此一定要做。”
抛光的天穹色皮鞋踩入劳斯丹德宅邸门外的卵石路,另外还有两双也做工精致的皮鞋同样踩合在它的身上。
“请问劳斯丹德大人在吗?”拉雅代娜莎的问候来得相当及时,他就在宅邸楼梯上扇风。
“什么风把你们吹来?莫非是我手上这沓纸?拉兰诺斯的小布丁随便出入,我已经告知过你们了。”
查理一如既往地坐在阶梯上,抵着佩剑看文件,这几天无暇顾及火器厂的事务,随着第二军和第三军撤退和休整,他们发现对火器的需求量忽然增多,数字是要命的活,即便火器厂已经扩编,也才刚刚在每月生产三千五百,最多四千把火器,对此烦闷不已。
更要紧的是——火炮,在陆军部的订单上要铸造52门,十六门十二法颂炮,十四门八法颂炮,剩余的都是支援团营一级的四法颂[1]炮,对相识多年的萝莉来说,她自然是不知道其中的含义,于是就揶揄她:“如果拉特利耶被一格都[2]火炮击中,相对于六十五把火枪向他发射,后果会有多严重?”
娜莎感到冒犯,随口撂些理所当然的话,“下场都是死。”
“不不不,都说你没有眼力,自然也有我的独特见解,如果你只是关心你所爱的人,怎么会感悟到生命的美好?纸糊的小妞,安心做洋娃娃就好,啊哈哈哈哈哈。”
查理此举就是藐视于她。
“我听得出你的话语有火药味。”娜莎同样揣度站在她面前的绅士。
“这么说,除了拉特利耶,你指望我能腾出手保护你,对吗?”
“不指望乌茶。”
大人叉腰作啧,“让我再想想你来到这里的目的……”
“不要装模作样,我来是为了……哎,正是因为除了我自己,也没有别的依靠了。你要保护薇若妮卡,腾不出手。”
他的食指左右摇晃,随后一通指向三人,最后停留在娜莎的头上,禁不住自己坐得太久,快步栋在大小姐面前,所谓的恶意扫清最后一丝欢喜,他冷言冷语地说:
“你觉得她真的弱不禁风,也许你可以激怒我的挚爱。我可以不出手,她跟我很久,凭自己的感觉,她喜欢扎穿人的手腕和脚裸,也可以用剑背鞭挞来犯的渣滓。”
查理撤回他的手指,“对了,顺便一提,一格都的实心铅弹可以将一个人,哦,不对,是一列人撕开两半。枪可以全打在拉特利耶的身上,相对于死亡本身,我有一个经典问题,人命的价值是依据数量,亦或者质量?我想这无法比较。”
“我……”娜莎抛开刚才的话题,“我今天不是来说这个的,我是想说……”
劳斯丹德大人岂不知道朋友的猫腻,背对着他们一众人,从宅邸内拿出一把短身的刺剑,“你想要保护你自己,不被当成是他的负担,是这个道理,很好。你也想拿剑,这纷乱的世界要你拿着它,是这样吗?”
“是。”大小姐果断回答。
“我怕你受不了。”
宅邸的主人多少还顾虑主客之道,他很犹豫,“学剑?我很担心,你异于常人,主要是你太瘦了,真不知道怎么教。你又是娇气的花蕾,你怎么就不像他呢?”
“世界上没有同一片树叶。”考奈薇特说话很小,撞在内心却如同教堂大钟。
那双马靴之上的面孔丝毫不讶异这些声音,“人偶师的女儿具有不甚非凡的智慧,倒也想拿这种幻术招呼我的内心。”
查理瞪着人偶看,瞳孔深处的震慑力迅速迫使她作屈服状,躲在娜莎的背后窥视。
人偶在大人的眼里看到深渊和摸不清的虚空景色。
“你的意思是——如同拉特利耶当初护我的境地,感受他的苦楚。”
查理的挑衅令拉兰诺斯的真正长女感到不快,从它的主人手上夺过刺剑,剑鞘与棱面分离,“试试看。”
劳斯丹德大人的威严不在剑,而在于杖,“我没有必要拔剑,棍就够了。”
这话彻底激怒大小姐,“你不要废话,做事要讲求公平。”
“很公平,这剑又不能砍,我用手杖赐教,简直不能再美妙合适嘞。”
事实上,伯爵的眼光的确符合他自己对女士的硬性条件,但他是有名的冷嘴皮,冻伤人是这身黑衣带宽檐帽头领的本事。娜莎尚未学到剑术相关,她明知道是刺剑还不顾及,亦要向查理相砍。结果毫无悬念,大人的走位非常迅速,在开阔地上如同匍地单脚耸立的飞鸟,不一会就迂回在大小姐的身后。
回归头脑温热,脸亦不红的境地之后,头脑混转的被动便迅速被步伐缓解,娜莎被手杖好一顿劝,当然她已经记得吃苦,脸上的红条正是证据,随即应激喊疼两声。
娇稚之声蕴含相当的斗志,“不要担心!”
拉雅对此忧心忡忡,更别说躲她脚裸背后的考奈薇特,简直不忍直视。
但不得不说,娜莎的步伐一旦迅速跟上当前的判断,就证明自己当天能快速躲避匪徒的袭击并非取巧或好运相赠。劳斯丹德大人对此非常欣慰,有些时候他们的行动策略是同步的。
“还不赖嘛。”大人做出中肯的评价。
娜莎的反击来的很快,可惜力道太小了。“托施暴于我之人的胁迫,我只能尽全力反抗。”
当她迅速从砍到刺,这一间隙早就被查理看在眼里,正是一眨眼的功夫,娜莎的手腕又被记着一杖疼。
查理迅速和对手拉开距离,“跳舞还行,走法还要再长进。”
“你不要太得意忘形!”
首度刺中大腿的一侧,不料还没高兴一会,对方还以沉重剌痛的一击,萝莉含泪松手,剑也由不得它自己掌握之中,再也无法另找力量抵抗。
但如果真要挫败她的内心,亦剩最后一杖,直面打中她的胸怀,本不算颠倒的力量令娜莎自己泛起涟漪,便不自觉倒下。
众人拥簇在萝莉的身边。
“你没事吧!”
她摇头否定,摁捺自己的手掌,迟迟没有说话,含着落魄的滋味,一如既往地注视着从未观察细致的草坪。
逃过查理的目光,从台阶上看到曾经为之打斗的遐想,亦明白望不着的朋友——现在则是心爱的,她倾慕的人。重影投射在她能看到的范围,观察记忆重合的一切,剑术在小姐面前都化作水珠,溅射到台阶上,直到大人用力一击即破,他终归失去平衡,滚落在草坪上,就离自己的视野两三弗杖。也许并没有值得牢记的,娜莎对他曾经的点滴不自觉的流露,憔悴笼罩在她的身旁,被强者击败的沮丧莫过于此,呆滞而僵直地看着遥不可及,又令自己感到陌生的周围,无计可施,无怨可说。
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她的内心听到滴答地回应,周围人对她的说话完全不起作用,齿轮每一转的声音都变得悦耳动听,百灵鸟和金丝雀的合鸣,蝉息风嗡,总感觉有低语在旁,茫然地看周边的树,向查理的方向偶有招手,沙漱之声显得突出。
劳斯丹德大人想要抓住她,娜莎又把手缩回去了,一阵声音传来:
“感到气馁,就站起来,再接着打。”
“不是因为被打败……并不是,为什么曾经的孤独感又回来了?”她站起来,对宅邸的主人点头致谢,头也不回地往瓦尔贡斯特森林前行。
查理感到不安,思索自己所用之力度是否难以承受,“你这……”
“不,没事。”
大小姐无疑将自己的弱点暴露无遗,并非无力抵抗,而是被灰障屏蔽,感到茫然无措带来的疲惫比睡眠失序本身要强烈许多。孤独让她丧失了光芒,在身躯和其衣物的周围印象,颜色不再柔顺。
娜莎抱着考奈薇特正要跃出门外,惆怅笼罩于她,丝毫忘记正在前来的薇若妮卡已经走到她跟前。
要么说罗艮蒂瓦小姐是被拉兰诺斯之女点燃的热情,下意识的拥抱终究压垮萝莉要坚持的一切,瘫倒在公爵小姐的面前,要跪倒在地。
拉雅是一众仆人之中最要紧她心灵的人,她赶去搀扶,亦无能为力。薇若妮卡自然知道他们的意思,平直地举起右手展露自己的手心,“我知道,拉特利耶将她托付与我,临走之际他请求我的事情,熨平这匹丝绸。”
“我该怎么办……”大小姐哽咽起来。
“如果不介意,你陪我嘛~”薇若妮卡随即抬头瞪向劳斯丹德,双方不均称的气场一眨眼就发生变化,他的唯一用冷漠的眼神质问:
“查理!你又欺负她了?”
能勾勒出一层涌浪在海岸对外远处席卷的景象,这正是她答问递给他人的感受。
大海深不可测,可喻人的肺腑,少女清凉柔和且自寻不得她真正的神秘和气量。
劳斯丹德大人失去之前的冷感,变得支支吾吾,“呃,没……没有,她……要找我学剑,然后我毫无悬念的打败她。”
薇若妮卡的双眸在曦光下渲亮,天热的锆石蓝在众人面前如同信标,她的态度蕴含在瞳色之中,是潮汐的力量,相比软弱的过往,人们能在小姐的身上看得出琉诺贝斯蒂亚[3]的身影,唯一不同的是——公爵小姐长到腰处的墨色长发,唯有她面前绑起来的前发最具标志性。
细语宣告她真正的地位,做出类似起誓的手势,高举右手的食指和中指,语素如雪花飘落在身上的融水,都切身感受到真正异于毫无斑斓的回忆,在众人之中彰显卡洛之女应有的庄严:
“娜莎以后我来教,就不要再纠缠不清。”
查理仅剩点头可以回应。
冷清素白的面容少许抿嘴,但他很喜欢海,迫切要置身体验与海的接触,大人想做的事情还有很多,糟心的、烦人的、急切的、还有自发不顾一切要完成的东西,即便情感近在咫尺不能以言语所说,但嘴不擅长消隙合缝:
“我……想跟你去看海。”
“虽然这是题外话,娜莎的心还是很空嘞。”查理的女友头也不回,正撺掇着她们一起去瓦尔贡斯特森林消除糟心事,顺道也捎着刺剑和手杖一起奔波。
没有回应的情感也许会疲劳。
宅邸的主人望着背影愈走愈远,正要懊恼上了她们的心,七月的风霜只能留在自己的衣衬里,闷热瞬间被打了个反相。
“我感到很冷……”他的自语吐出寒气。
大人正要靠背回到宅邸,望着不甚光滑的手杖,听到意外的声音以后,他头也不回就把手杖抛弃了。
一双修长贝白的双手正搂在查理的腰间,为了所谓矜持又不能肆意发嗲,只有凝视能够吃定对方,什么也不剩。
她就喜欢咬耳朵:
“毫无疑问,去南枫第还是普俄卢斯,哪都可以,能见得到还的地方,我都陪你。”
“谢谢,薇若妮卡,鲜活的记忆要是没有你,我真不知道能找到什么形容自己的模样。”
短暂的相拥之后,他们就暂时分开了。
离这里十多弗里以外的驻军兵营,一早已经起身列队的霉叶白桃,须臾之间大打哈欠,“估计又是拉兰诺斯宅邸,要破口大骂,非要这个时间让我清醒。”
即便如此,因为对开枪步骤只是一知半解,他装填得很笨拙,倒也不是说完全不会,只是不知道更省力的办法。
第一次开枪的演示是由团长卡赛萨留亲自动手的,他为了让人集中,在集队之后,让大家的目光投射到自己的勺柄上,稍微一捻“断裂”的一端,不断强调它的重要性,新兵的队列之中有人啧啧暗笑,他的耳朵却绝不离弦。
爵爷随后的反应,正是稍微弓腰,就连自己也在注视它,但另一只手却不老实,只见肆笑声越演越烈,天上飞来一只野生雀鹰,它亦有些特别,尾羽上居然有六道黑褐色横带,当时的军官都觉得啧啧称奇,不过也是后来的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