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金玺之间】从雅克肖尔到玻璃仑斯的变局(2 / 2)

在他们眼里,所谓大臣不过就是以平凡的手段拨云散雾的寻路人而已。

这正是平民们期待的:

“万岁!”

财政大臣补充道:“不过,你当我们就是来散步好了,如果你信任我,无与伦比的美貌下显配与之相衬的机灵,会明白这一点的。”

他们就这样随着玻璃仑斯的指引离开这里,尾随的人越来越多,宛如前来朝圣的人群。

罗艮蒂瓦小姐觉得自己无能为力,就携着大家往回走,一路上也没说什么,担忧挂在脸上都能榨出苦瓜汁来,在她一旁的娜莎也被逐渐传染,刚才还活跃的心思迅速惰化,所看到的一切事物都比以前更慢些。

她们一路上听男孩子们对时事的性质,聆听是她们的态度——矜持。

拉特利耶是说话之中发言较少的一位,他并非没有表达欲,但深知自己对视野上的展开实在太少,尤其是他的“主人”很乐意将书借给自己细悦,并时常把自己的想法在玻璃亭上,喜悦之情就从书面上的点滴化为雨露,精神就不再干涸了。如果还有什么更耍聪明的招数,正是他们已经领悟:眼睛是心灵的窗户。很多时候,在公众之间他们都可以不再说话,也能猜出个大概来。

亨利听到公爵小姐刚才的阐述以后大吃一惊,随后就木讷沉寂顷刻,他举起右手做出自己明悟的意思,即将掌心向着小姐,并轻微前推。过了一会才张开嘴说:“巧妙得很,但这件事大家最好装不知道。老爵爷正在奋力一搏,估计心里痒得很。对了薇若妮卡,能否请你的挚爱往这里一聚?我很久没见他了,甚是思念。当然,见到您也是我无上的荣幸啊。”

“别这么说,你当我是一片平凡的叶子看就好了。我的嘴说出来绝不是金言,但他一定会来。如果他不来,我发嗲也要催促他。”她很高兴,甚至有些支吾,拐着娜莎的手臂再续美言,“令尊的女儿是非常好的姑娘。娜莎对我来说似一面皎洁的银镜一样,我亦反过来这么对她,以她对我的帮助,这些事情我定尽力去办的。”

“我们交情非常好嘞!”他的妹妹将此大声地说出来,以它为钉锤敲打不太“知趣”的亨利,她正站在公爵小姐的旁边。

时钟连响七次,正午阳光照媚,散漫在窗向房间内的书桌和纸张上,亨利偶有写字,觉得闲暇之余挥笔才不至于思绪混沌,他听着其余人继续说话,就请拉特利耶给他从桌上拿来纸笔,缓慢地写出一行大字:

“玻璃仑斯宫是不会有血案的。”

众人目光凝视在这番话上的时候,同样名为亨利的老国王却心神不宁。

他已经等中枢院的大臣好一段时间了,派出几个王家便衣“哨子”[3],至今还没有踪影。

宫廷长终于带来消息,“中枢院的大臣们都在宫门外。”

“请他们进来。”国王说。

“不瞒您说,陛下,不只是他们……”

国王却眉头一皱,“还有么?”

宫廷长请近卫军团长前来汇报:

“陛下,瓦德士公爵率中枢院的行政人员,我想应该是大多数,而且还协同中枢院的卫队,他们除了戟以外没有任何武器,我们感受到威胁,就将他们拦截在外,结果他们……”

“你继续。”国王告诉他不要过于担心。

团长诺尔尼弗伯爵略显激动,但也不至于大失仪态,“瓦德士公爵振臂一呼,他们把戟全部倒置,并全部抛弃在地上。我们仅仅请大臣们进来,很可能说……中枢院并没有多少人在工作。”

他给国王双手递上便衣“探子”递来的记录,看清这里只有三人以后,才继续略读。

老亨利只是捎一眼就明白了怎么回事,大手一挥,“明白了,请吧。”

大门的吱嘎声迎来几副严肃的面孔,衣着也比平日朴素得多。

王上有言:“如果你们来得再慢一些,朕可就要去吃饭了。我体谅你们为国辛劳,坐下来一块用膳,我们再说这些事去。”

拉奥列斯深鞠一躬,脱帽致意,并夹在左腋下,“感谢陛下的美意,可陛下不是已经准备投降了吗?我们是来缴械的。”

瓦德士公爵左顾右盼,看清这里是书房之后,从腰间束剑带抽出一整套配件,双手平举,略微弓腰向前地说:

“请陛下接受我们的辞呈,我们对国务已经无力为继了。”

诺尔尼弗伯爵正要拔出剑,却被宫廷长德·伯隆诺抵力摁住,仅是摇头看着他,事情还不至于太遭。

陛下却一言不发,抿着嘴在这个非小似大的地方上下打量,他感到数十年来坐落在这张椅子上办公之处头一次变得陌生,滴答声在消磨彼此之间的意志,他觉得意想不到,自己的眼里容不得这种所谓的谏言,在缄默中越发剑拔弩张之际,依旧不想拿定主意。

书房的门窗紧闭,在夏日朦胧熏热之中助长猜忌与怒意,双方都想不得谁先会打第一枪。

但有人把剑丢了。

寂静一旦被打破,谁也无法再自圆其说。

“你剑没有拿稳。”国王背对着他们说。

“我知道您在想什么,陛下。”拉奥列斯无可奈何,他抽出剑来,正当诺尔尼弗的担心都要变得如烧开水般沸腾,要喊出威胁之时,老头子将剑尖握住,高举剑柄,并将其摔在地上。

沙哑的声音浑厚有力,绝不带一丝拖泥带水,“剑柄落地,由不得我要回到故乡的念头了!”

大臣们也跟随陆军大臣剑柄着地,掷地有声,如此,七把配件的跌宕彻底摔碎了国王紧绷的神经,立马转过身来,也抛下手杖,冷冰冰地说:

“不就是想走嘛,哼,我准了。”

列位大臣将信放在书桌近腊戳边的空位上,它没有温度。

典枢大臣冷不丁来一句,“我想请问陛下什么时候退出这场战争?”

国王感到郁闷,“你已经提交了辞呈,那也就不必过问下去了。”

“他替我问的。”沙列多瓦大人说。

“你还有很多话想说么?”国王又反问他。

“陛下请我请我吃饭,我也无事可做,倒真的有很多话想说,胃里太多墨水,要是不让珍馐盖住它,以后可就没机会了。”

“朕许你,让你说个够。”老亨利拾起手杖,能看出眉间隐藏的不快,似弯刀般挤成一撇,“那么诸位,我不会亏待你们,先去外殿进餐,我与他有话要说。”

他们鞠躬行礼,包括宫廷长和近卫军团长也被驱使,还命令没有自己的命令,任何人不许出入。

“我现在告诉你,这场战争如果没有胜利的一方,王国又为何退出?”

“依我看来,战争的胜负很快就能决定,谁也说不准东方的镰刀很快就会扫过来,倒是你自己看着办,却偏执地认为塞拉斯瓦可用,这不就是自讨苦吃么?我与前任典枢大臣从夫人那里讨要说法,该撤就撤。”

“笑话,你认为我会输?死过的人不会再死一次,偌大的王国为我趋使,上次拜伊尔诺纷争[4]的时候,你与我集众之力,不照样打败所谓的‘绿色厚冰’,派斯兰德人折了腰,现在仅剩下半口气。对普兰卢茨人来说,既然我们能成为他们的盟友,也就能成为他们的噩梦。”

“骄傲和虚荣会麻醉人们对身边事物的感知,迟钝是典型的反应。但凡是对人来说,无一例外会中的隐形毒药。”他捡起丢去的佩剑,指出上面的斑斑锈迹正隐藏在剑背的暗槽里,投影出两人的眼睛。沙列多瓦可悲地发现陛下的恼怒将要溢满而出,于是说:“陛下仍是英明的,但人只要是血肉而铸成的,犯下错误在所难免。”

“我知道,这一切我都知道!哪怕是自己,怎么会看错塞拉斯瓦会是这样的奇才,好一副会幻想的天真脑袋,梦刚醒来,那就是无数的血。平民们痛骂我,塞拉斯瓦被批评更甚。”他咬牙切齿地看着那一沓信,“这就是你们背叛的理由?哪怕七把剑架在我脖子上,也不及七把剑柄率先着地所要沉重而晦暗得多。”

国王的话语并未如公爵大人想象中震怒,相比之下收敛而顿挫的语气更像是从左到右依次开火,执行命令的列兵队列所响起的枪声一样。

老胡子亨利只是一位老者,褪去王座光辉的渲染,只是看上去有些驼,还能勉强端正自己的身躯的人,穿的比其余人都要雍容华贵,那件大衣披在书桌后的凳背,穿的也是摸起来稍滑马甲和衬衣。一只手搀在桌面的右上角,后而端立。

国王干脆和他赌气般说话:“你要离开这里,回瓦德士。你们都要离开这里,我却无法离开。它需要支撑,柱子却不争气,都要自我粉碎了。但我告诉你这都能换,能站在王位上的只有一人。就是我,只要我尚存一口气,臣民们都要听我的。”

拉奥列斯把剑双手返还给国王,“我无所谓。但以朋友的角度,我原本的态度会发生倒影般的改变。我知道你是弗兰格亚的王,你厉害得很!你已实现整个疆域的统一,没比你更有能力的统治者。但我的朋友,胜利绝非一时的兴起就能达到永恒。更何况罗兰斯顿公国名义上还属于它自己。雪崩往往发生在一瞬间,鬼知道是那片雪花搞的鬼,现在有一片在你眼前,它已经掀起不小的波澜。”

“我就知道你会说教我。”国王即便被惹得激动些许,也没太多力气去追究这些了,他稍微冷静之后,仔细琢磨,才想要勾出更深的坑穴,于是又抛砖引玉道:

“诶,不对,你还有尾巴没露出来。”

“那么请恳请你,如果你要报复我,把我流放到征战的旅途,将塞拉斯瓦这孩子换下来吧。我说过,我坐在陆军部十五年未见得如想象般称职,就好比如陆军丧失王室风范的行为,后勤保障不利,以及治安的恶化我亦有责任。我年岁已大,宝剑也许会生锈,但丢给老农民挥舞露锋,骑士就算因自身武艺和甲胄而桀骜,也多少会忌惮些。”

国王冷笑着说:“老狐狸,你就是因为这样,调度整个中枢院的人来挑战我,你离王冠靠得近,沾的光也就多,但这种事情只能出现一次。你早就算计好,你也觉得我只能被冒犯一次。随你的愿望好了,你去顶替塞拉斯瓦的司令,负责整个西线区域的总指挥,别告诉我你会摔在普兰卢茨人的身边,到时候上军事法庭的就是你。”

棋局早就被尽观眼底,皆不过是左手换右手的相持局面而已。

“我推荐伯戎伯爵德·伯戎利亚,他对军政要务很在行,才四十六岁,有的是精力坐在我这位置上。至于塞拉斯瓦……”

“天哪,你当司令,这种事还要扭扭捏捏吗?这不像你。他要是再令军队失望,你就将其法办。”

拉奥列斯听完这话,终于露出满意的笑容,“感谢你对王国所做的一切。”

国王签署刚从桌底下的红色天鹅绒文件封里拿出的命令,递给拉奥列斯,“还有,让路易也去历练一把,我派两个近卫团,一个王家火枪手团作为献礼。他的个性远没有我强硬……”

“但他却沉稳,对某些事情来说,他具有足够的果断和耐心。”

国王又一次抿嘴点头,并没有回应。

他们走出书房的时候,外庭的达官显要们议论纷纷,相比之下,那些大臣就显得平静很多,他们坐在角落一桌上谈了很久,诺尔尼弗伯爵对他们冷眼相待,仅仅靠在墙上旁听。

“国王陛下驾到。”

宫廷长接过亨利王的文书,随着一声长号手的短暂奏乐以后,宫内贵族都围绕在国王的身旁,排成两列候命。

“我们伟大的国王陛下,西洛森珀戈副皇帝兼任弗兰格亚国王、茹亚瑟罗公爵以及珀黎嘉瑟伯爵……于王政六百九十六年七月十六日日胄七点三十五分签署命令,宣布从即日起,陆军大臣瓦德士公爵拉奥列斯·德·沙列多瓦,因今日煽动中枢院一事导致王家机构停摆,决定撤其职务。其余所献辞呈之臣,一律官复原职。陆军大臣由莫里斯·蒙歇·德·伯戎利亚接任。

“废黜莫里根·门斯特蒙·德·塞拉斯瓦在任第一“洛瑟布戈因”司区军司令一职,由拉奥列斯·德·沙列多瓦接任这一职务,为自身所犯之过错将功补过,王太子路易陪同监视。请注意,此番通告为王家敕令(lesonvedelerylea[5]。”

宫廷上下的气氛立即活跃起来,众人抑扬顿挫地说:

“vayaelereloi!”

阳光将宫廷上下点缀得金碧辉煌,其中一律沿着窗户正透入国王的头颅上,这样就能达到身心一体的伟大了。

到下午,中枢院全体成员回到雅克肖尔宫。瓦德士公爵将象征权利的配件交给德·伯戎利亚之后,叹息一声:“你们不会再见到我了。”

他转过身,往往离开的时候才最值得珍惜眼前的风景,坐落于此数百年的建筑原来还有自己一席之地,它看起来相当漫长,岁月却蔑视众人的经历,和这般建筑看来都不具有单独的意义,只有时间本身才是永恒的。

众人的惋惜是由沉默而抒发的,他们唯有给足拥抱,这样老爵爷就能好受些。

唯有卫队长说:

“你随意进,这里没有阻挠你的兵器。”

“可阁下,这里阻挠我的,是头顶上宝贵的剑,无色无味,无形可触。”

老公爵偶尔也有鼻子一酸的时候,他骑上马,“祝你们安然无恙,它是最美好的祝福,对外才说……狮鹫旗永不落。”

他没有让大家送他,自己一个人从雅克肖尔宫骑马小步走出宫门,等走到大街上。街道上的王家传令员到处在宣讲这一则消息,自己却当什么事都没发生过。当时沙列多瓦正要回到自己在佩尼萝的住所,他就住在安逸舒适的第九区拉尔波特街尾,94号一栋不显眼的舒适小宅,与平常市民一样,他居然甘心住在小阁楼里看书。

但是,走在路上哪有不挨晒的。

他的心灵咯噔一声,很是疲倦,很想倒头就睡,如此老迈的身躯居然还很健康。但不知道今日为何,听到周围的街坊齐刷刷的脚步声,心里就老不安分。

“大人,我们知道您做了什么。”

沙列多瓦爵爷跃下马,倾听刚才随他走来的学生们的话语,随着围在他身边的人越来越多,他的存在比那些王家传令员还要显眼的多。

其中有个人吹嘘道:“您一出马,王国的军队就焕然一新啦。”

公爵也调侃自己:“我只是把我这堆老骨头送到战场前方,当移动棺材嘞。”

大家都笑了起来。

又有位学生说:“我们知道你的力量,你只管去。在我们眼里,你哪是什么罪人,墨利乌斯保佑,你是王国的支柱。”

身边的群众都为他欢呼,“是这样的!”

这一刻,瓦德士公爵觉得自己身上的镣铐终于解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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