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在还未到不可强求的地步。你是要把我弄哭才甘心吗?”大小姐紧闭双眼,屏息凝视,自己眼角的豆种也要被催熟。
“我不知道……可我并不能赖你,对自己完全没有信心。还有你的身影时刻浮现在我的脑海里,我是多么希望它象征胜利。”他指着自己的肿包,“你看呐,娜莎,我都摔成这样了。”
她一手掺着被撞伤的淤地,另一手盖在他搁在桌上的手背上,“今天我的腰侧也撞到桌子,我和你一样倒霉。”
他们两把杂乱扫帚点头苦笑,旁人眼里看来似悲伤中弹奏一曲愉快的乐章。
雷声闪电不再显得咄咄逼人,就在半小时前,它们才隐现劈裂乌云的龙爪,所扇动的烈风刮袭大地,连树的小枝都能被刮折吹摆到另一片田地上。
霍松先生又勾勒新的话路:
“话说你们已经成年了?”
拉特利耶说着不太自然的流速,“我们都十六岁,应该是吧。”
教书先生却摇摇头,“是,我仿佛在你们身上看到不一样的火花。”他又邀着大家饮下热甜可可,叹息都被再饮而尽,再说些老生常谈的唠叨:
“你们这些小家伙,但愿你们学有所成,更不用说拉兰诺斯之女了。知识只有学在快乐的感觉时才会熠熠生辉,星辰正是要见证如此奥秘的最显著要点,见得到的知识远比写在口笔相传得要震撼深远。”
莫林叼着茶匙说:
“先生说的对,我总想着离开王畿地区,往外面看看。像“长胡子”科内·莫尔斯特[6]——将大海当成他的展览厅,将丛林当成他的百宝箱,将风暴当成他驱驰向前的伙伴。”
“那太遥远。”拉特利耶想起儿时的记忆,“你以前就这么想,习惯在路上留下树枝,还一个劲的喊‘噢,我又发现了一处地方,世界又广阔了些’,一眨眼已经八年,我们走过最长的路,无非也就往莎尔兰经过马尔内高地更远的地方。要是罗艮蒂瓦公爵小姐,她敢走到南枫第去。”
“南枫第?”娜莎的矜持被抛到一边,“不好意思,我不是嘲笑她的意思,不能把……”期间她忍不住兴笑之感,等到“人家是来逃难的,但对于她和路的不确定性,以至于地图……地图的明示对她的聪明伶俐来说,也是唯一能抓到螃蟹脚的地方。”
“这可真不走运。”
正当弗特老头再说下去,门外又来了掌背骨扣门的声音,轻敲两次,他让他们无所顾忌地聊,门外的雨依旧不小,来见他的是一位送报员,斗篷湿漉漉的,报纸却不见浸湿一角,除了他拿出报纸那一刻,屋檐飘滴的雨露沾到报纸头版的那些字母以外,并不碍事。
作为教书先生,应有的感谢话十分客气:“感谢你能在落针大雨之时刻不忘纸张的干爽,这对我们来说可是弥足珍贵的。”
粗糙多纹的手心多落小伙胸前口袋一吕讷。
送报员挥手与他告别,“我记着呐,老先生,没有字日子是不会甘甜的。”
“再会,今天的雨太大了。”
等到弗特回到楼上,将报纸瘫在桌上,四双眼睛扫过之处,无疑觉得这是晴天霹雳的消息,战败、溃散、王师团旗十六面被俘等字眼勾勒出疑虑和失望,墨水头一次变得刺眼而使人眼涩,他们在怀疑是自信力不足了,还是执行错误,那些伤亡比恐怕非常人所及,也想不出来什么样的词语才能描述。
“这不是真的。”
他们盼望这些消息实为虚假,已经记不清楚到底是谁先说出这句话来。权当它是一场和声,这就该是乐章的末曲了。
据说弗特这份报纸是特意从前线要来的——罗兰斯顿的报纸还能说些真话,毕竟也是离卑玛斯克堡乃至于普兰卢茨最近的地方,每个星期都会转要一份,在王都地区唯一能搜罗别地报纸的,也就剩阿赛洛–尤第乌报纸匣子[7]。
据说那也是对当时报纸搜罗最狂热的俱乐部,自然也从国王那里要来出版报纸的王室许可,自家报纸倒是懂得圆滑处理,写一些无关痛痒的东西。
从那天月狩伊始,他们就知道一个新的词语——“加柏兰茨式大败”。
九天以后,纸面账上血肉的浩劫,从梅莱一路传到玻璃仑斯大道上,其中有两个说伤重不重,论轻伤也不少的致幻蘑菇,等身大小,菌帽都被打的穿孔,他们身份特殊,若不是拿到许可令,还被人误以为是逃兵,其中一人的王家火枪手大衣都被辄砍破烂,血染了五六分,罩袍估计是不能用了,宽檐帽被砍了两道口子,铅弹打穿一处,就连鹌鹑毛也折了,它濒临断裂。
另一人身着稍微华丽些,是一位高级将领,三角帽的边缘都是鹅毛装饰,其中一角还染上血,身上的镀金护颈,军中俗称“狗牌”的小玩意也是血,按道理来说高级将领是也不至于带它,因为这是校级军官所佩戴。
他脸上苍白,手腕也被划破一刀,更别说被甩垂在手臂上的袖子,如今已经失去蕾丝气,亚麻和杂布扎在他的伤口隐隐作痛。
塞拉吕耶受不得这些委屈,“我们都知道是谁让我们这般难堪,但他居然还要委派我们送大众受死?!”
“我看呐,德·塞拉斯瓦的天才作战计划,还是有些好处的,他把你肆虐在体内半年的疟疾给治好了,比奥鲁斯蒂克[8]还厉害嘞。”拉兰诺斯的亨利如此调侃他,自己也有些不忿,又说了一些稀里糊涂的气话:
“今天哪有什么太阳,一切都是阴天作秀。”
可太阳正到头顶上晒得他们出彩。
他们的水壶一滴也不剩。
当亨利骑着疲马回到玻璃仑斯大道的拐角处,连忙刹停了他,“也许能去我们家休息一会。”
“这不行,我一刻也不想待着。”
这时候一位熟悉的老头迎面赶来,身穿酒红色大衣和黑长靴,身边还有两名侍从,老头连忙喊道:
“是第三军的人吗?”
“我们是。”他们说。
“我听闻你们吃了好一些苦头。”沙列多瓦大人提帽致意,“但愿你们回来传递军情前,先告诉我事情是不是已经不可收拾,非要你们回来不可?”
亨利快要渴死,“我们到拉兰诺斯宅邸再说。”
五匹羸马不停蹄,直到近宅邸附近,蹄声才变得零星疏落,宅邸的贵公子不禁狼狈地说:“请你们快些救济我们这群苦难的人,战场容不下我们了。”
仆人们见到这份装束,差点没认出少爷,将他们迎入门中的时候,不约而同感到喜忧拌杂的沙拉滋味。
“不要急着悲伤,你能见到我就很不错了。”
见到长兄还能安然无恙,那就不妨亲妹妹按往常那般嘴刁,“没死就行,你们找个地方坐。倒是沙列多瓦大人,许久不见甚是欣慰,您来这里干什么?”
瓦德士公爵说:“中枢院的空气很闷,还有宫廷那股熏得人恶心的香水味,呸。还是这里好,白鸽、野鸽、喜鹊、燕子、斑鸠可都在你们屋檐顶上做客,足以说明这里的亲和力。”
娜莎听到这里后,并没有急着回应,而是吩咐仆人把伤药收拾好放在托盘上,“你们先坐在客厅,我去给你们准备些暖茶。”
她数过半刻钟后,一切就都准备好了。
“你是塞拉吕耶大人?”大小姐的直觉一向很好。
“是。”他回答。
“那我呢?”亨利尚未反应过来,明明是自己先的,怎么会先给纵队集团长疗伤呢?
“哼,你疼一会也无所谓,我给的茶你自己慢慢喝,小心非冷灼舌。”
不过一会,安娜从屋外走廊向内走入,替代了刚刚仆人给儿子敷药包扎的功夫,大家聊的正是火热之际。瓦德士公爵向宅邸的主人问安,才开始谈起公事,但他自己觉得这一刻并非公事概括这么简单,而是实打实的——战争灾难扩大的趋势。
“夫人,您不介意我在此聊最近的麻烦事吧?”他显得十分礼貌。
宅邸的主人抚摸女儿的头发,话语显得阴柔十足,“领主也有听政的义务,虽然这一词语已经过时且老掉牙。你们又觉得妇人之见没有反而会妨碍王国政务,我自然只能旁听。”
娜莎感到高兴,“您尽管说,我们的嘴可结实了。”
“哪里的话,同样聪慧的脑袋不挑是花还是草来分。”沙列多瓦大人脱下帽子扇风,得到默许之后,他开始发出长难句质问当下的情况:
“倘若军事上无法达到突破,它徒增得只是弗兰格亚整个臣民利益的损害,但出于外交的影响,这场战争假如过早退出,我们就会失信于万王殿体系,在整个洛森珀戈我们的名声都会蒙受污名。但收到裙带关系的掣肘,如果墨列娜夫人的表弟执意要参与到这场性命攸关的大事来。噢,我的天,墨利乌斯也会哀叹胜利的天平不再属于我国。
“我言简意赅——德·塞拉斯瓦必须滚,这一驱逐的贡献可比他要驰骋在枪炮声中要大的多。我多次劝谏王上即便沉溺于她的石榴裙下,也不能按照所谓‘宫内摆设’那套搬到军队来,这无疑是从外部瓦解王国的先兆。”
“他必须滚!”塞拉吕耶忍痛哀鸣道。
娜莎刚刚给他包扎完,这一激愣属实令她差点尖叫出来,“别激动。”
她长舒一口气,这些一两年听到的怨言,已经传到王国上下,平民们将他视为小丑般调侃不及,应该说早就习惯了。
但更可怜的是那些失去儿子的母亲,失去丈夫的妻子,失去父亲的孩子,失去税源的税官,失去血液的王国。
还有什么可以失去的呢?
“我的妹妹颇为温婉,可惜对我就不是这样了。”长兄时常用话语挑逗妹妹,待到见她不高兴的面容,自己心里却暗喜一把,“原谅我岔开话题。赛里斯瓦要是听我们一众参谋的话,赢得小利不骄纵,输得大败才肯想到问题。我们作为近卫军,也不想因为这些毫无意义的差使提前回天国为自己祝生。厌战,更应该说对司令的抱怨和不满近乎于要兵变的节奏,但出于职责我们并不会自找麻烦。”
塞拉吕耶也对瓦德士公爵说:“有一点可以确认的是——我们王国急需补充兵力,亦或者投入新的军,怎么估计也要至少一万人以上。”
拉奥列斯欣然同意:“我了解,从战略上看,南部至少要放两到三个军防备因萍茨人,我不保证他们会否突然加入这场战争中,我们至少已经有四个军已经投入战斗,一个军还要放在涅勒良大区做机动预备。另外,如果王上继续执迷不悟,中枢院的人对这一实情也不能再容忍下去,科洛南公爵与我们的看法是一致的,我们也许会做出出格的事情。”
“什么?”
众人感到这件事绝不简单。
“这一点……我只能说我是在犯罪。为了王国和王室得以保全,我必须要这么做。”
拉奥列斯说这番话的时候语重心长,甚至比生平所说的话都要强硬。
他知道,他将会看到王政六百七十八年的时候所恸痛的场面,当时他觉得长戟已经不再适应于战场的时候,与拉比尔禄斯争执了一夜。
等大家听到砸碎声的时候,却发现自己被长戟锁喉,稍有不慎就会被好友杀死。
拉比尔禄斯说:“如果要埋汰我,我绝不原谅。”
从此他们再也没相见了。
可这一次,他面对的国王,对权力来说,这就是王上的心脏。
沙列多瓦大人以自己所有性命和荣誉相赌,王者没有恻隐之心?
两天后,一位史学家曾经写过这么一笔无关紧要的年表段述:
王政六百九十六年七月十六日(liii1791年
瓦德士公爵率中枢院众集体辞职,史称“拉奥列斯之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