沙斐拉日先生一瞅眼前的杂乱相,当查茹兰特的夫人也回来之后,简直不知何以面对,便一头瘫在门框边喘气,又跑在她儿子身旁,很快就明白这里发生的一切。
“再怎么说也不能拿孩子撒气,我的天哪。”她感到十分难过,似吃了一大勺生鱼胆那般苦涩悲伤,“拉特利耶,你爸实在是太过分了,哪怕是稍微怜悯一会也不至于……你应该很痛吧,我替你找些药去,再去看郎中。”
“我没事,母亲不要为此太过动气。”
伊莎贝拉狠瞪着她的丈夫,“做人为利做到这种份上,你要用棍棒去令孩子屈从,你什么时候变得这般恶毒了?”
“他只是失去理智。愤怒是一层令人激进的烟霾,由不得他。”沙斐拉日务求不要让气氛过于焦灼,“无论如何,大家现在最重要的就是冷静。”他拿出掌心大小的金饰,是第十四团旗杆上的尖头,如今它又多了一处弹痕,还染着暗红色的血,将南特从房内拽出来,遣到家宅左侧的胡同里。
“你还记得我是你上司么?”帕洛斯说。
南特沉下心来,“曾经是,但现在不是。”
“你说我教唆你儿子去入伍从军,也未免太荒谬了。你也不是不知道,为了早些回归到镇上,我并没有以贵族身份入伍,我们都才服役三年,也见识过战争的模样,那段时间的陈旧往事我只字未提。”
“对,你说的都对。我与你之间差一个头衔,因此你说话就更有分量些?”
“你少来这一套,还在赌气,怎么才发现你无知得很。”帕洛斯将自己脑门一拍,也惆怅起来,“拉特利耶是个对知识求知若渴的孩子,这一点你知道么?你自己亦不知道,原本他说从军只是一场梦,该醒来自然会醒来的,可社会却更需要学者,就要投身到那里去。我就让他在店里看书,他说过机械是新时代的魔法,这并不假。他的原意是想入帝瓦蕾–波莱因斯大学去研究机械,就这么简单。”
“即便不去从军,我们家族世代经商,他不适合这个方向。”南特意识到还能记得的事情,对着帕洛斯眉头一皱,“诶,你不就是那大学的门生吗?原来你也在夹带私货。”
“渴求雨露是花草树木的本能,如果并非自己想要的,他也吃不进肚子里去。他时常问我司尔勒度和衣服材质、材质的韧性,现在的水利能否替代人织布的可能性,以便让人手都集中在设计上。”帕洛斯说的兴起,把手放在他的肩膀上,“我从来没想过这些问题,面对我这样的钟表师傅来说也难以回答,不过就水利而言是很有未来展望的。”
“我的确没想到……”
“也难怪,挣钱挣迷糊了。”沙斐拉日先生换个更令他们郁苦的话题:“好吧,不说这些,你应该记得这东西,老朋友了。当初在柳卡斯特修道院——柳道斯夫那村庄的西北边,旗杆很重,那个时候稀里糊涂地成为连长,手上只有三十六人,谁知道战役结束就只剩下八人,如今还在生的就剩五人,不对,是四人了。”
“我还是不知道当时为什么你要冒着火炮射击范围请那些教会修士们出去,他们的性命矜贵,我们为了守在这个地方付出沉重的代价。”
“所以说你看事情还不通透,也难怪,也就只有我和阿尔比斯看得出来,那可是重要的前阵位置,一旦被夺取,他们就能居高临下向我们进行火力压制。在阵线尚未调整完成的时候,我们就在那里,上司德·阿洛克兰尔——我们的营长,嗯,前阵子也安息了,一路传到瓦德士公爵手上,他也有坚守该点,向前压住前沿的意思。阿洛克兰尔先生在此之前还赌输了一个旧怀表给我,当时情况非常紧急,我记得是日胄六点三十五分,半小时内整理恐怕是来不及的。但必须坚守,战役已经打响,团长为此还把全团两门四磅炮全丢给我们。我们一个连三十多人。”帕洛斯越说越难过,不断用拇指扫抹血迹,不断眨眼呼气,“我们一个营……才不到二百来人,才三个星期前,我收到他家中的来信,有两封其中一份是讣告,另一份是当时的回忆,你我所在的营一百八十八人,经此一战连一半的数都没有,那些鲜活的眼睛、鼻子,不管他们壮硕还是瘦得跟冥王的侍从一般,全都埋在修道院外面的土地上,这全托我们救护修士们,打退恨不得土里刨出黄金的厄卢瓦尼亚人。”
“这才是我不愿……我永远不支持他为了所谓的王国荣誉豁出性命的原因,无论怎么说,荣誉得永远是国王一人,就连贵族姥爷,抱歉,你也是。”
帕洛斯摊甩手背,“虚有图表的头衔而已,你继续说。”
南特不禁感叹:“荣耀是摸不着的。我认为当今除了弗兰朗,没人能够比我更胜于效忠它了。这一切都是注重眼前的安宁,我打儿子的确不对,可阴霾照到我的脸上,惨痛的记忆不得不让我从这里挣扎。请抱歉我又要抽烟了。”
他的烟斗口边缘还有被磕出的缺口。
“无妨,但烦恼胜得过大袋烟,越吸越愁,我怎么就没碰过这玩意,辣得嗓子疼。”帕洛斯看起来依旧年轻,才四十二岁的父亲,皱纹很少,也很少动怒,眼睛看出他的温和,亦炯炯有神。非安娜和娜莎少说衰老之意,亨利也常比喻父亲是不老橡树,比年过四旬的长官看起来都要白净干爽。
兴许不抽烟真的能防衰老。
沙斐拉日先生倒是忽来一惊,“对了,说起瓦德士公爵,我在宫中有看到他,你知道对于那张纸——那张授权书,你知道是怎么一回事吗?”
“我把他撕了。”
帕洛斯在哀伤的延续之中苦笑不得,“你真以为那张纸是伪造的文书,你想撕就撕?咱们的沙列多瓦大人一向信誉为先,虽然我不知道他犯了哪根糊涂筋,居然给拉特利耶这孩子下达荒谬的指令。他从不相干军事,后来一问,你猜怎么样?”
“他没跟我说过这回事,也就最近我翻箱倒柜从他的卧室里找到它。”
“你的好儿子眼睛很细,他找到要暗杀沙列多瓦的间谍,亦或者说杀手。”帕洛斯再度轻拍好友的肩膀,“如果还有什么理由,估计就是与他对眼缘了。”
然而还没等查茹兰特先生说口,沙斐拉日先生的话,从口气到态度拐了个转角,“你给我仔细听清楚,那张陆军部的授权书,众所周知它荒谬程度不亚于水低处往高处流,但它是真的,我亲自去宫中替探口风,瓦德士公爵没有要修改或撤销它的意思。以他的意志,亦或者说陆军部的——瓦德士公爵身为它的总负责人,即便突然被赶下内阁,但只要他是将领,就有权将你的儿子调走,这是第一种意思。而第二种意思,它是软性的,我看更符合他自己的作风,也就是除非拉特利耶自己去参军并拿出文书,否则是没有培养他成为将军的资格的。”
烟斗的灰蓝色烟雾要窜天盖脸般裹挟南特的惊讶,“他这兔崽子没跟我说过。”
“你只管遣他去工作,向他塞钱,比军中的司令还威风嘞,像只山中老鹰。”
南特倚在墙上吞云吐雾,“你……好好好,我的朋友简直太好了。”
“抱歉,如果你真的要责怪我也无妨,之前想想为什么不提早带他来见我的女儿,倒是有几分你的气质,他还喝停过王储的王家火枪手中队,您又知道么?”
“呃?!他要气死我……”
“别急着大发雷霆,王储路易没有追究,再说了,王储殿下还不止一次见过他,一点嫌隙也没有,也很讲礼仪,君民之间应尽之言已然做到。”
来回的谈吐之间,他们的目光又重新摆回那份带血污的旗杆尖头上,代表王室诏字的ξ[1]还有一缕丝线缠在周围,两个男人倚在墙上什么话也说不出来,在他们的耳边,挥之不去的钟声传自镇上的教堂,激荡起十五年前,同样是在柳卡斯特的钟声。他们见到的酒红深浅不一,灌溉了墙边、窗沿、楼梯、花圃、栅栏、鹅卵石路、推车,手指头数不过来的一切,都能找到人的肢体和阵亡的手足兄弟,深邃如深海中的鲸群呼唤般渗人的呻吟,时断时续,又如海岸边不断洗刷侵蚀的浪花拍散的声音,只得叫出半声来的海鸥们清脆而不间断——燧石磨损、铁片啪哒又以爆鸣结束的作乐就不见结束,扎入肉中的吱咋声也添油加醋,是受难乐,是行刑曲。
恍惚踉跄之间,仍然能凑的出数一个连,能自然摆动的手掌,说不清的自豪,他们保住了团旗,插在修道院的尖塔上呼唤狮鹫的名字——“阿勒彼忒琉戈[2],你一往无前!你保佑我们胜利和光荣!”他们八个勉强矗立的身躯,总算看到身后的同袍赞颂他们为世间仅无绝有的勇士们的时候,木讷寡言恰巧正是仅存的回应了。
白花花的大片浓味云朵卷盖他们的脸,待到炮声远离修道院的时候,数不清的敌人尸体沿着楼梯夹杂自己的战友受难之迹,铁锈味夹杂汗味和尸臭,引人想把肠胃全倒出来翻面洗漱的强烈欲望,于是他们又一次站在阳台,有些依旧有些气的队友半躺在楼梯转角处,不一会也去了天国,整个修道院一整个营似眠如梦般颓丧,只得听到那么几句话:
“整个团,乃至于整个旅的人都来了!”
“我们取得了胜利!”
阿尔比斯是在他们身边为数不多在为难中如喇叭般的人物,这番话从他口中说出莫过于最好的存在。
不知名的赫米特依旧站在高处,狮鹫旗令他整个身躯看起来高大不少,当天风很大,旗面丝绸在不见之湍流中鱼鳞般飘寡,他很幸运,其中几颗铅弹要么打到他肩边的墙,要么只打中他旗杆上的尖头装饰,连帽子也被打掉了,却纹丝不动毫发无损。
整个连仅剩的八人从阳台上往下看,白色羊毛组成的浪潮掺着新的烟雾喷涌欢腾,厄卢瓦尼亚的红衣服在这一燧石磨击的齐射声丧失了组织,纷纷向后撤退,迎面而来的龙骑兵也被火光和些许崎岖掀翻在地,甚至不得不下马射击,就在双方阵线缝隙的一瞬间,一支小撮王国的线列骑兵——他们被称为“蓝精灵”,席卷了对方陷入混乱的龙骑兵和步兵。
他们高兴了么?没有,整个修道院四处着火,好不容易止住了火势,水井都掏不出几桶水来,人们只记得永无止境的挣扎和劳碌,身上的弹药也打光了,就从战友身边取一些来,直到累倒,他们依旧战斗,甚至已经没时间缅怀刚刚遇难的双方。只记得到处可见的灰白硫雾、火光、被烧的农庄和被炮弹折砍燃烧的森林,天边都失去往日的稀蓝,随着被取代的是随处可见的暗红,多么一副地狱丛生的样子。
不知道过了多久,沙斐拉日先生从沉重中抽离出来,重新看待这一片砖瓦构成的巷子,外面的马车轱辘和喧哗声令人清醒,只有一点余力去望向外面的光明,这里仍是潘诺,而不是灾难的柳卡斯特。
“你和我想的都是同一件东西,可荒唐呢,老营长和阿尔比斯归天国的怀抱,没想到居然是因为不明智的命令。我们在那栋大型棺材和经书群里,修道院一楼来回易手三次,兔子从狼口里被撕去一只腿,还能活着就很不容易。”
“你说塞拉斯瓦?”
“陛下糊涂,他上年纪了。”
“vuxleryleatum!(为了王国!这样的说辞,多么冠冕堂皇,仿佛德·塞拉斯瓦是墨列娜夫人的表亲是弗兰格亚的秘密一般,靠几分裙带就开始把军政当儿戏,不过他不会听,也不想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