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过十时,霍松先生在课后向自己的门徒讲述关于《皇帝亚历山大回忆录》的内容。不过两刻,太阳不再以毒辣的蜡色光芒巡视着大地,积云能够使它暂时歇息,在充满橄榄绿布景的季节,石砖缝隙的草泥味道从街道翻涌,只要有机可乘,它们就会灌入到每个人的嘴鼻。
更为狡猾地是,不仅是嗅觉,总是经常借着阳光和嘈杂的言语声作掩护,殊不知它们只是热浪的先锋。
不过,仅仅是在纸笔上展开的血肉之姿,就足够令听众凉快了。在富有朽木香味的言语中,拉特利耶的脑海里浮现出皇帝亚历山大的军队,手持半截身子高的方盾、锃亮的铁片甲和壮硕的手臂,千百匹烈马顿挫踏地,发出的响声震耳欲聋。
他时不时还能被箭弦声挠住耳朵,临近数百棵硕树的边界阿斯比灵托厄命令手下吹响号角,不断涌现出墨色的纹路,勾勒出无数根带着锋芒的浪潮,冲击着由红色裙袍组成的鸿沟,断裂的褐土浅石沾着赤色,像是内含朱砂的矿水,灌溉并淹没杂草和灌木丛,仿佛天也要被它们所占据。
“我看到了一片霞色,只不过太多了。”拉特利耶抹去头顶上的汗,众人向他看去,发现他已经半跪在地上。
“难不成你害怕了?”莫林握住他的左肩,噘着嘴,似乎快禁不住笑。
“没有,我有点乏力,只不过是觉得震撼。”拉特利耶抵着桌子站好,又扭动脖子望向大家。“先生说得让我实在有点入迷,可不要误会我是胆小鬼,我还没怕过嘞。”
“但愿如此,可今天时间也不早了,我看就说到这里吧。”弗特合起书,学生们也都陆续收拾东西离开。拉特利耶和莫林却还意犹未尽,瞪着《皇帝亚历山大回忆录》——右下角被磕损一角,紫颤木色的皮革套书,弗特将它搁置在近黑板上的右边书架的最上层。
莫林看着弗特,又问道:“先生,亚历山大和阿斯比灵托厄到底谁获胜了?”
“如果你们能像听故事一样,也能这么好学,那狐狸指不定能叼到葡萄呢。”他摘掉单片眼镜,又倒回头拿出那本书,手握成拳头抵在下巴思绪许久,来回踱步,向着拉特利耶的方向晃手,从楼上又拿出一本更为古旧的皮革套书,书页缝合处还有滴墨的痕迹。“不过,我希望你们能对这些东西有求知欲,这对阅读珀里尼士语也是好事。”
拉特利耶点头说道:“若是有这种好事我们一定会读。”
“那么,这本书,请你们在一个月后交还给我。如果觉得很难,你们尽可放心,里面我做了很多注释。”他将书递给莫林,望向拉特利耶,又说:“他的珀里尼士语基础可比你扎实,但我想给你另一本书。”在弗特的右手旁,可比之前的旧书白净很多,也没有明显发黄的迹象。
拉特利耶接过书后,仅仅是捎了一眼,就夹在腋下。“好吧,谢谢先生借书,我就不愁这门烦人的语言了。”
“谢谢先生,这书还是《皇帝亚历山大回忆录》嘞。”莫林将书托在怀里,与草纸放在一块拷走,随后就跟着拉特利耶一块离开。
他们走在沿着镇广场东侧的大道上,只见拉特利耶仅是盯着书行走,目光却很犹豫,跃动的眼珠子早把心思放在那场战斗之中,诱人的旧书似乎总是比新本更浓郁,至少霞色是这么引导他的。多数生茧的手可能一辈子都摸不着几回纸张,拉特利耶从这些腰裤间来回摆动的篮子、棍子和破损袖口,又落到了这本书上。
“莫林,这本书的名字有点奇怪,居然叫《我,路易;她,伊莎贝拉》。”拉特利耶翻开书,它的印刷工整有序,雕花和纹路像是手绘,出自大师的手笔,作者的名字书写得异常奇特,不按常理写在正面上,在右下角,就连纹路也框不及的地方。
“你惦记着我的书才这么说。”莫林靠肩望向拉特利耶,倒是已经没觉得他有遗憾,“知道了,这书我会借给你看的,只是怕你看不明白。”当目光投向这些墨色小块后,他立马察觉。“不对,你这么一说好像还真是,为什么用珀里尼士语的旧称i而不是自称e呢”
“我觉得这本书会耍我狐狸脸色,又或者是通俗读物而已。无论如何,不是亚历山大和阿斯比灵托厄的斗争,也许这本书我会束之高阁,真没劲啊。”
拉特利耶抱着书前走,经过河岸旁的广场时,些许跃动的精灵,脚板俏小蹦跳有力,有些还会握着鲜花,给那些束发或长发的她们捎上一朵,又或者嬉闹,成为勇士,不时呼唤着“冲锋”,他们把棍子夹在两腿之间,在风的助力下变得略显骁勇。
不算愁苦的面容如向日葵般显露出理所当然的笑容,他拍住莫林的后背,直感叹:“我想起以前,大概怎么说呢?那个时候我们还拿着棍子,扮演令人可畏的骑士们。”
“说的没错,可现在,我们得走了,至少我们能在书中看到这种光景。”莫林又把目光投向河边的石柱栅栏,一些绅士高谈阔论,手持杖棍,花白的卷毛假发以及得体的身姿,穿着靓丽衣物的天鹅是对它们的恰当描述。“如果我能有这个机会,倒不如想想如何成为那些人,荣耀的儿郎啊。”
“我可和你不一样,我想成为想阿斯比灵托厄一样的人。”高举右手的他像是要把风拦截下来,差点连书都抛出去,它在左手颤动,待到双手夹住后才安分下来。
“好险。”拉特利耶又长舒一口气。
莫林依旧盯着河边,甩手吐槽:“你真是有够好笑,哈,谁不知道现在的将军们,都不是我们这些人能够触及的。”
“要是没有幻想,这日子该有多苦难啊。”透过莫林的侧身,那些孩子依旧没有停下自己的脚步,有些还追到大街上来,拉特利耶刚要举起什么,犹豫片刻,又放回去。
那栋奶蓝色的建筑,终究是要映入他的眼帘,平日这里并不出奇,可当他记起手心近手腕位置的伤痕,拉特利耶像是被蒙上一层灰障,迟缓无力。透过橱窗的些许光芒,父亲的背影马上让他定下来。“等等,莫林,我去和爸爸打一声招呼。”
他点点头,跟着门敲打风铃的清脆声踏入店内。
“爸爸。”拉特利耶看着父亲和帕洛斯交谈正欢,手又缩回去了。
“哦,你们刚放学啊。我也是刚过来。”南特转身望向他们,帕洛斯也道了一声欢迎。
“叔叔好。”莫林笑脸迎人。
“莫林好啊,最近拉特利耶有没有惹什么麻烦?”南特手扶着前台,一眼瞅到拉特利耶的异样,略带苦涩般地呆滞。
他回应道:“没有,至少今天我没听到过。”
店主的女儿从后门走了进来,她见到了那个撞到他的拉特利耶,可谓是猫逮住老鼠。
“娃娃?!”他的恐惧油然而生,脸色都暗沉几度,那张面孔他不会忘记,做坏事被盯着的孩子正在感受到他即将迎来的灾难。
“你是说我?”娜莎在迟疑,手不自觉地指向自己,脑袋里的浮云逐渐削薄,血痂戳破了她最后的呆滞,她刚想捏拳,却又不得不避及它们。
“就是你啊,没教养的家伙。”她展开扇子给自己扇风,都快出气雾。
“没事,这小子应该是撞着我女儿,我跟她说不要计较这件事。”帕洛斯刚刚说完,娜莎就接话道:”我怎么可能不计较?把我裙子弄脏你怎么说?我现在看到你,愤怒就从心里面发芽扎根。”
话语刚落,娜莎的目光快把拉特利耶盯毛了。
“你今天知不知道你撞的是谁啊?”她的语调突然俏皮,脸上的笑容看似十分僵硬。
“不知道……”拉特利耶目光回避,双手靠背。
小姐的脸色越发阴沉,笑容一抹而尽,扇子被攥成一撮,在场除了钟摆与齿轮的躁动,白桦木梗纤维紧绷弯曲的吱嘎声,低沉的话语打扰了众人的沉默:“你给我听好,本小姐——德·潘诺-拉兰诺斯之女娜莎。”
“这个德(de)——贵族?!”拉特利耶听到这里,下巴搁着已经是断链的城门桥样,哪还能合的拢,要是不知道还以为“我军败了”。
娜莎双手合起正夹杂着扇子,啪嗒作响,向前稍倾。她说:“答对了,我还考虑要不要送你蹲小牢[1]去呢。”
“我不是跟你道歉了吗?你就不要这么斤斤计较嘛,毕竟你是淑女,要矜持。”拉特利耶对她摆出了笑脸,打算用微笑放下她的戒心。
她冷笑两声,把手垂下来说:“那为什么非得我自己一个人出门你才撞我呢?如果你非得说这是意外的话,那你就当这是无妄之灾好了。对了,让我惩罚你之前得知你的名字吧。”
脸上的汗蹭蹭地流。
“拉特利耶……”这就是他的回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