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坐在这里,坐在竹席上,捧着一碗冷汤,与张辽这样讲来讲去。手边没有一切高精尖的侦查手段与可靠的信息来源,做什么都必须全靠猜测,一个猜错,哪怕她自己项上人头能保住,多少士兵都得下辈子注意了。
这让陆悬鱼忽然感到一股力量压在了身上,压得她手中的碗也仿佛重如千钧。
“且先看一看臧霸与阿白的本事,”她将汤碗放下,“若他们不能速胜荀谌,我须得领兵去一趟了。”
两军的主力都不在河岸边,但都在岸边立起了营寨,相互提防。
当然,黄河这么长,不可能守住这一处渡口就能守住整条黄河,照样有斥候避开仓亭津,在上下游乘船往来。
陆廉的信就是这么送到臧霸营中的,收到信之后,臧霸整个人的气质都不一样了,原本还在小心翼翼地一边结寨,一边观望,现在立刻开始大规模伐木,建造渡河与攻城器械,准备不惜血本,强渡仓亭津。
“天子东巡!这可是了不得的大事!”
据说这位泰山寇的首领私下里这么和自己小弟们聊过,立刻有小弟表达了不同意见。
“而今汉室衰微,天子蒙尘,依弟之见,也未必就……”
“愚货!”臧霸骂了一句,“天子式微不假,你岂不见他身边还有那许多三公九卿呢!各个都是阀阅出身,各个都是忠贞死节的天下名士!刘使君见了他们,岂会不倚重他们呢!就算不倚重他们的才学,也要倚重他们的名望!”
“是!是!兄长之见果然高妙!”这回小弟们才算醒悟过来,“咱们不跟着天子,咱们跟着那些公卿?”
臧霸嘴角一翘,“咱们只要将这一桩战功拿到手里,刘使君自然看重不提,那些公卿岂会忘了咱们呢?”
他原本也就是个小小的豪强,黄巾来时便跟着为寇作乱,刘备来时便跟着当了一个名不副实的郡守,这一辈子也没想过能爬到什么高位上去,却不料能有这样的机缘!
陆廉封侯了!不错!她这许多年来打仗不辞辛劳,确实有封侯之功,可他现在也奋发了,他也想要混一个军功封侯,他能不能搭上这班顺风车?
臧霸这样激烈而热切地跟自己的亲信们讨论渡河攻城事宜时,陆白正和几个健妇营的队率走在河滩上。
她在出神地望着河对岸,而她们仍然沉浸在兴奋之中。
青州送补给辎重的车队过来时,自然也会为将士们送些家信,其中就有这样一封。
一位女吏因为品行高洁,做事勤勉,在县里名声极佳,因此被当地令长荐为县丞——这是前所未有的事!
三百石的县丞!
对于土里刨食的黔首田客来说,县令县丞就是他们一辈子能见到的最高官了,这样的地位已经称得上光耀门庭,尊崇之至!
对于这些营中姐妹而言,自然也觉得与有荣焉,恨不得出门跟人吹嘘一番。
陆白那张秀丽而白皙的脸仍然望着黄河。
河面上的热气蒸腾,将光线渐渐扭曲,于是对面的人影也就变得影影绰绰,但仍能看到有士兵在走来走去。
“还不够。”她突然开口。
几名女队率互相看一眼,都感到很吃惊。
“女郎?”
“总有一天乱世将终,”她说道,“你们以为士兵解甲,流民返乡,天下太平时,还会有女县丞吗?”
几人之中最年轻的那一个明显胆子也最大,立刻轻轻笑了起来:“女郎,若是天下太平,咱们能当个里吏,安心乡野,不是也……”
陆白忽然转过头看了她一眼,“你若这么想,就连里吏也争不到。”
愉悦的气氛一下子消散无踪。
这不是一件好消息吗?为何女郎听了却一点都不高兴呢?
她们互相看一看,感觉又委屈,又困惑,最后还是一位年长些的小心开口:
“女郎可是担心姐妹们轻浮骄纵?”她一面揣度陆白神色,一面小心说道,“自女郎往下,人人皆尽心尽力,听说那位县丞更是案牍劳形,不敢有丝毫懈怠,才有今日之功……”
这位年长些的队率先开口,其他几人立刻也跟上了。
“是呀,女郎细想,咱们已经是这天下少有的女营,现下营中又招募了许多姐妹,将来便是女军……”
“况且这世道原就是不公平的,”那个年轻些的队率小声抱怨道,“咱们生下来便低了男子一头,现下要比他们努力千百倍,才能挣到这一份功劳呢!”
“还不够,”陆白说道,“咱们这一点功劳,算得上什么?”
她们短暂地陷入沉默了。
女吏们可以拼政绩,但是上面没有女主官,想要受到举荐千难万难,这已经很不易了。
而健妇营的女兵除却守城之外,出门也是被用作弩兵之类的技术兵种,这同样也不是她们不努力——冷兵器时代,男女先天差距在那里,大家都是精锐的前提下,前线必然更多选用男子。
“女郎,咱们又不是纪亭侯那样不世出的奇才,况且她领的兵也都是些男子,”有人小声嘟囔道,“咱们如何立功……”
有人轻轻推了推她。
于是那个年轻女子也闭了嘴。
陆白在望着河对岸的仓亭津。
她的眼睛睁得那么大,在阳光照射下,瞳孔仿佛琉璃一般,流转着红棕色的光,美得让人不知该如何去形容。
但她的神情看起来那样痛苦,仿佛被将要到来的那一场大战攫取了心神,仿佛心里承担着极其沉重的东西,让她无法去坦然面对。
“没有军功,如何能得世人看重?”
“女郎的意思是……”
“咱们需要一场胜利,一场能被后来人记住的大胜,”她说道,“不惜代价。”
哪怕这是鲜血淋漓的胜利。
哪怕她们即使获胜,也享受不到这场胜利的果实。
但总有人能享受到,陆白想——那些后来的妇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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