兴庆宫称“南内”,李隆基半生都住在这里,这里有他太多的回忆,为王时,为帝时,南下逃跑又返回时……可以说兴庆宫见证了他一生兴衰荣辱。如今他年老,竟然被一个宦官驱使出去,这简直是奇耻大辱。但是他仍旧不动声色,只是默默的搬了过去。因为他明白这不光是李辅国的意思,也是张皇后的意思,也许,也是肃宗的意思。
可是高力士无法忍受。他跟随李隆基一生,即便是在马嵬驿,他宁可亲手勒死杨贵妃也不愿看到李隆基受辱。那时,至少还是受三军统领胁迫,如今却被一个他一手提拔上来的宦官胁迫,他真是忍无可忍!
高力士豁出去了性命,高声怒斥李辅国,就算不感念自己的提拔之恩,至少也该尊重李隆基这个太上皇吧!
李辅国理都懒得理他,随便叫几个人给高力士和他身边的两个小徒弟抓起来,最终安了个罪名,流放黔中道。不出三天,都没来得及跟李隆基道别,高力士就被带走上路了。他们都知道这一别就是永别,不要说高力士还能不能回来长安,就是俩人的年岁,也许大限之日就在眼前也未可知。
李隆基明白,这就是他力保太子李豫的下场。
高力士跟随李隆基一生,从年少青葱到两鬓斑白。虽然名义上是主仆,但李隆基其实视他为知己良伴。自古宦官多作怪,李隆基何尝不知道,高力士却跟别的宦官不一样。别人是忠于皇权,有了权力便弄权,只有他,是忠于李隆基这个人,终生不离不弃,位高权重而头脑清醒,一生似乎都只为李隆基而活。
李隆基站在偏远狭小的太极宫甘露殿,暗自叹道:“活到今日,才是真正的孤家寡人!”
中秋将至,但在太子李豫心中,全然没有一点意趣,他也明白了什么叫真正的孤家寡人。
李豫犹豫再三,最终还是写给殷淑一封信,他将之前大明宫“鸿门宴”的事情详细讲诉了一遍,并且诚恳的说出自己的处境,想法。李辅国和张皇后联手,连肃宗的皇权都被架空,自己向上一步是谋逆,向下一步更是万丈深渊。就好像一个待宰的小羊,每日都在想,今天会不会就是自己的最后一天!
李豫让独孤颖亲自将信送去衡山。以往未免泄露,信中都是点到即止,他料想殷淑也看得明白,而回信也往往是劝他以大局为重这种话,就算真被泄露出去,也不会有大碍。这次可不同,或许是陆灵的离去让他有些无助,但是更重要的是祖父李隆基被困,让他陷入深深的自责。
于是他打算孤注一掷,与其等死,不如自己主动出击。但是他又实在想不出什么办法,最后只能问计于殷淑。
自从去年入冬前殷淑回到衡山,这一年时间里,他日日研究典章经籍,修复遗佚曲谱,一年时光竟也过去的很快。
中秋前一天独孤颖送来这封李豫的亲笔信,殷淑看完不免怅然若失。他也已中年,不会再有任何莽撞的想法,也知道很多事情你无法理解,但并不代表它不存在,它不合理。比如眼下的大唐,最重要是怎样平息叛乱收回藩镇的权力,可是宫中的皇族之内却仍旧为了上位斗得你死我活,全然不想着这样的破碎河山,争来何用?
殷淑沉默良久,面沉似水,他既不能教唆太子造反,也不能劝说他忍让,此时自己都被困在这衡山烟霞峰上不得出,长安更是鞭长莫及,但是他知道,其实只要肃宗活着一天,李豫太子之位就可保全,这个他倒是不担心,他担心的是有人直接要害太子性命。
独孤颖关切的问道:“阿郎,是太子还想让你回去长安吗?”
殷淑摇摇头,笑道:“二叔叔,我此次没有回信,只烦请你帮我带过去八个字,‘速取范阳,问候阿翁’。太子聪慧,定会明白怎么做了。”
正说着,门外响起脚步声,不一时,殷淑的书童敲门走了进来,通报道:“道长,刚刚有人递帖子求见。”
殷淑接过帖子看了一眼,落款是元公辅和杨公南,正是元载和杨炎。
殷淑知道他们来意,现在哪有心情去见这两个活宝。他对书童道:“回复送帖子的人,说我中了暑热,近期不宜见人!”
书童疑道:“道长,明日就是中秋,衡山再过几日恐怕会下雪了,怎么还会有暑热!”
殷淑哈哈大笑起来,道:“也对,那就说是着了凉!总之不见。”
独孤颖在殷淑的再三挽留下,在衡山又住了一天,过了中秋才回长安。
李豫几乎望眼欲穿,中秋这日又是一次合宫饮宴,他身边已经没有位份太高的妃子,只有两个奉仪陪同。酒宴之间,肃宗看他身边寂寥,不免又对张皇后说,快给太子物色个合适人选,正位东宫。
张皇后当然趁机提起要纳娶自己的族人亲眷,李豫勉强打起精神应付了过去。再后来,跟叔嫂兄妹之间的觥筹交错就完全按部就班了,他们跟他说了什么,无非一些吉祥奉承之语,他一句都没听进去。
终于熬到回宫,他没有回去寝殿,而是坐在东宫正殿,让左右都下去,连温沉衍也不例外。他想一个人坐在空落落的殿里,享受片刻的安静,体会一下阿翁的心情——孤家寡人。
李豫取过来那把放在正殿东侧的七弦琴“九霄环佩”,这是李隆基在位的时候命雷氏做的第一批琴,而“九霄环佩”是其中做工最精美,音色最出众的一把。他精通音律,年幼时便喜欢收集古琴,十五岁被封为广平郡王,李隆基便赐给他“九霄环佩”。这把琴跟随他多年,就是逃亡西蜀的时候,都不曾丢下。
李豫将琴轻轻放在案上,缓缓弹奏起来,正是那日在大明宫陆灵弹奏的“破阵子”。
他那日本担心陆灵疏于琴技,露馅就在眼前,没想到她这些年不知从何处习得此曲,竟一时给所有人唬住。他想这大约是衡山那位琴技高超之人所传,如果是若凝教她的,这么多年自己不可能不知道。
一曲已毕,殿门口突然有人叫了一声好。李豫思维都集中在琴上,并没注意到刚刚有人在殿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