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古琴
次日,肃宗于兴庆宫内召诸王十余人“宴饮”。因皇帝大病初愈,久不露面,大家都心照不宣的不敢饮酒,面前的菜饭瓜果也只是捡纯素的吃上一两口。
每个人都很拘谨,僵直着身子,不敢提起兴王,又不得不提。肃宗也明白大家的意思,宽慰道:“民间兄弟父子团圆饮宴尚且可以尽兴,皇室亲情岂能如此凉薄?两月前兴王薨了,我心中难过,许久未露面。这段时间辛苦你们了,尤其是太子。太子仁厚,政通,将来必为明君,我心甚慰!”
李豫听他这样说,连忙出席跪倒在地,“父亲万岁,只是想念十二弟太甚,才儿蠢笨不堪,这两月以来日夜唯诺,只望不要出大错,坏了父亲大计。只要父亲龙体康健,儿愿至死为臣,永不为君!”说罢,匍匐在地,声音都颤抖起来。
肃宗长叹一声,点头道:“太子起来吧!这世上哪里有什么千秋万岁!九五至尊也是凡体肉胎,终究有做不到的事,达不成的心愿!”
李豫重新跪好,抬起头,泪光闪烁的看着面前这位年已五旬的帝王父亲,他是真的悲从中来。
肃宗笑笑,换了一副明快的嗓音道:“都过去了,今日难得,我和太子都不要再提这些。”他望向去年才刚刚改封为越王的李系,道:“系儿消瘦了,你喜好练武,兴王的刀法都是你教的,哎,说了不提还是难免想起佋儿。”
李豫刚被温沉衍搀扶起来回到座位,李系听到自己被点名,马上起身跪到他起身的位置。肃宗也不知道还能说些什么,一时语塞。
张皇后见状,连忙解围道:“越王上月第三子出生,我身体不适,没有亲自去看看,是我这个做母亲的失误,越王不要见怪!”
李系连忙唯唯诺诺说了一大堆客气话。他是肃宗二子,李豫的弟弟,因为从小粗莽好武,又是一个宫人所生,肃宗一向不太亲近他。去年河东叛乱再生,李系自请去战场几次,都被肃宗驳回。他还颇不服气,说自己既然已经领了“天下兵马元帅”之职,怎么可以只让副元帅的李光弼去河东带兵打仗呢!
聪明人都看得出来,李豫平定安禄山,收复两京,靠着这样的功劳才坐稳太子,肃宗是不可能在弄出一个军功更甚的皇子跟太子争锋的。往远处说,当年的太宗皇帝正是靠着独步天下的军功虎牢关一役,比得当时的太子李建成黯然失色,最后终酿巨患。往近处说,肃宗三子李倓,正是死于军功日盛而招来的猜忌。肃宗虽然不喜欢这个二子李系,但毕竟是自己的儿子,又毫无心机,所以尽管知道他擅武,仍执意不让他沾染战场。这份苦心,李系是无论如何也理解不了的。
跟他同样理解不了的还有一旁的盛王李琦,他是玄宗第二十一子,肃宗的弟弟。平时他与李系这个侄儿走得最近,只因一样好武。
李琦见状,插言道:“皇兄皇嫂年华正盛,很快还会再添皇子的”
他话还没说完,张皇后的脸已经沉下来。李琦边上坐的正是他同母哥哥,寿王李瑁。他忙不迭的给话头接过去,继续道:“皇嫂喜欢桃胶羹,这时节很难再有桃胶,夏日的时候我想办法存了些,今天来之前叫人炖了,就在皇嫂手边,皇嫂趁热尝尝,可跟新鲜时味道有何不同?”
张皇后听他这样说,面上缓和不少,真的喝了几口手边瓷碗里的羹汤。她放下汤匙后,只是微微点点头,并没有回答寿王的问题,而是转向太子这边,对着陆灵道:“太子为王时娶正妃高氏,她极擅音律。听闻就在我儿薨逝没到三天,她也去了。我那几日昏昏沉沉也没来得及过问。我听闻沈良娣很擅古琴,两月前从洛阳过来,随身只有一把琴而已。高氏去后,我亦许久没听琴了,今日良娣弹上一段如何?算是一述对高氏的追思。”
陆灵正欲答话,李豫抢先说道:“母亲,我宫中区区小事,也劳您挂怀。沈氏只是粗通音律,恐怕跟高氏于琴技上有天渊之别”
张皇后一摆手,打断他道:“无妨!我也只是有些想念高氏而已。”随后她对旁边站着的一个小内监道:“你去太子殿中,给沈良娣带来的古琴拿过来,想来她用顺手了那个,不然也不会千里迢迢还带着。”
李豫不再言语,转头看了一眼陆灵,她面无波澜,只是向上道了一声“献丑”。李豫更加狐疑满腹,心想:难道今天这鸿门宴是给陆灵设的?她的身份不该被识破啊?高氏的死也完全看不出什么蹊跷,为什么会怀疑到她身上?眼下最糟糕的还是这弹奏古琴,若凝最擅古琴,而她这妹妹自小只喜欢刀枪棍棒,琴上恐怕连一个完整的民间音律都弹奏不出!
半炷香后,那个小监果然拿着陆灵从洛阳带过来的一个琴盒回来了,只是自打她到长安起,李豫还从未见她打开过琴盒。
陆灵不紧不慢的上前,打开琴盒,里面果然是一把古琴。她将琴置于中间桌上,手指轻盈,缓缓弹起一段音律,初时柔缓,中间突变激昂铿锵,最后渐收以沉稳的方式再回舒缓,仿佛一切尘埃落定,曲终人不散。
在座诸王大部分都是精通音律的,一曲结束大家不免赞叹,只有寿王问出了所有人的疑惑:“果然是大家,余音绕梁,真好曲也!我习古琴数十载,竟然从未听过此曲,敢问沈良娣,此曲来处?”
陆灵站起身,对寿王略微欠身施了个礼,轻声答道:“寿王见笑了,寻常把戏,怎敢称大家。这曲名为《破阵子》,是我少时教我琴技的一位恩师所作,他亦不是什么大家,因此此曲当然也无人听说过了!”
张皇后起身走了过来,站在琴边笑道:“确实好琴技,好曲,不在高氏之下。只是这琴……”她说着已经把手按在琴上胡乱拨了起来,“这琴,似乎不是什么名琴。太子那里不是有一把‘九霄环佩’吗?怎么没给你……”
她话还没说完,眼睛看着陆灵,手上“不注意”按住一边,结果琴身不稳,直接掉在地上,发出一声闷响。
众人皆是一惊,张皇后也被“吓得”向后挪了一步。她望着掉到地上整个翻过去的古琴,惊呼道:“这是什么?剑?”
她身边小监连忙过来挡在她身前。诸王全部起身,殿中的人争先恐后的看着地上翻过去的古琴。只见古琴底部,确实藏着一把通体漆黑的剑。
张皇后勃然变色,怒声对陆灵质问道:“你为何在琴中藏剑,难道你要刺杀圣上吗?”
李辅国也赶紧挡在肃宗身前,疾呼左右羽林。
陆灵满脸惊慌,扑通一声跪倒在地,向上叩头,朗声道:“皇后容禀!当年洛阳陷落,奴婢死里逃生,从那以后,不论到哪,随身都带着一把剑。奴婢不懂武功,只怕再遇祸事,愿以此剑自尽以全忠贞!刚刚皇后让人去取琴,我只想着演奏何曲方不失分寸,忘了为避锋芒,进京前将剑藏于琴中。惊吓到皇后圣上,其罪当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