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人是牛子厚的儿子,牛翰章。
牛翰章看见赵传薪时也懵了。
“这,这,赵……叔父?”
以前他无论如何叫不出口,现在想想,叫声叔父或许不吃亏。
赵传薪点起一根烟:“哦,贤侄,你要买铺子啊,那你先买,咱们回头再叙。”
但凡他露出点也想买的意思,掌柜怕是要坐地起价。
牛翰章比赵传薪上次见要机灵的多,当即收敛恭谨之色,郑重点头,对掌柜说:“里面请,咱们详谈。”
说罢竟然撂下赵传薪当先进了屋。
胜福没明白怎么回事,问:“知府大人,我们……”
“走,去兵备道衙门,见见黄仕福。”
黄仕福不是纯粹的恶人,他只是冥顽不灵,脑筋没弯,当有了先入为主的印象后,会低着头倔强依计行事。
他认为赵传薪是有害的,赵传薪就是有害的,所以他背后诋毁赵传薪,那不算德行有亏,那顶多算是为了黎民百姓为了报效朝廷不择手段。
后来,他发现赵传薪是真的不好惹,他不敢再诋毁,立场上却依旧和赵传薪对立,在呼伦兵备道苦苦经营支撑。
万没料到,赵传薪亲自登门。
“赵知府?”黄仕福干巴巴的笑。
“黄道员,你好呀。”赵传薪面色自若,乐呵呵的看着他。
“赵知府有何贵干?”黄仕福皮笑肉不笑的问。
“来通知你一声,呼伦兵备道可以把你们手里的两营人马交出来了。呼伦城及下辖各县的税赋、交涉和蒙旗各部交涉等务,今后由胪滨府统一辖制。”赵传薪坐在桌子上,点上一根烟静静地说。
黄仕福身体一颤:“你,你,你这算是造反……”
赵传薪身后的胜福眼睛一支棱:“黄大人,不要血口喷人!”
黄仕福把这些权力交出,那么呼伦兵备道就没有存在意义了。
此时是个微妙的时机,慈禧死了,光绪死了,溥仪还没登基。
小打小闹的基础上随便折腾,谁也顾不上赵传薪。
爱新觉罗·载沣听到了,必然也只是忍气吞声,认栽。
黄仕福大概想清楚赵传薪的险恶用心,长叹一口气:“既然赵知府急于倒行逆施,那我也没必要恋栈于此,不日将……”
他话没说完,却听赵传薪道:“别急着走,伱们这些当官儿的,真是见风使舵的好手,一遇到点挫折立刻就跑,饱食终日,无所用心,推诿扯皮,不思进取,啥也不是。”
“……”黄仕福咬牙问:“那我不走,还能作甚?”
天天在官署喝茶?
赵传薪掏出一张地图,摆在桌面,手指头划拉一圈:“今后这些地方都归胪滨府管辖。但你别忘了,胪滨府是中国之土,并非分割出去。兵备道交出原有兵权,但我允许兵备道建立森林警署,配枪制服一应俱全;交出交涉和税赋权,但胪滨府赋予兵备道成立国土稽查部门权力……”
手指头随意画出的圈子很大,囊括赵传薪收回的数千平方公里土地,向南已经过了贝尔湖,把车-臣汗部和锡林-郭勒盟的一点土地都划了进来,向东直抵扎-兰屯,自然也包括了大-兴-安岭林区。
赵传薪夺走的权力,是彻底夺走。
赵传薪重新赋予的权力,名头上小了、狭隘了,但按照赵传薪如今的地盘来看,又绝非如此。
黄仕福沉吟了足足五分钟,他犹豫开口:“赵知府,你说这里依旧是中国之国土?”
“自然。”赵传薪弹弹烟灰说:“任谁也别想分割。”
黄仕福眉头微皱。
……
京城。
外务部大臣梁敦彦正和断了一条手臂的日本驻华公使伊集院彦吉说话。
伊集院彦吉的断臂,自然是赵传薪的手笔。
伊集院彦吉说:“梁大人,图们江界务悬而未决已久,其地匪寇纵横,百姓苦不堪言。清国新君未立,人心不稳,为保护韩国百姓安全,我们已经决定加派兵力。”
梁敦彦第一个想起的是徐世昌,旋即是吴禄贞,然后是刘单子。
可最后,他脑袋里浮现出的是赵传薪的桀骜不驯的身影。
梁敦彦不是什么强硬的人。
但想到了赵传薪,莫名就有了一丝丝底气:“你确定那些是匪寇吗?百姓又是如何苦不堪言?你所言增兵,是威胁朝廷,或威胁的另有其人?”
伊集院彦吉吊着一只手,脸色有些苍白,看着很虚弱。
他想起让自己落个终身残疾的罪魁祸首,不禁老脸一拉:“梁大人,我们日本帝国,从没有畏惧任何人,任何国家。曾经西方列国强叩国门,让我们战战兢兢,但不出五十年,偌大沙俄在我们面前也要甘拜下风。一国如此,更何况是个人。怏怏清国,如今要靠某個人为行事之底气吗?”
梁敦彦点上一根烟,不置可否。
他吐出白烟说:“各方证据具在,图们江为国界,不容质疑,这实在没什么好说的。若贵国强行增兵,那便是入侵。”
伊集院彦吉挺直了腰板:“为中韩两国边民永享幸福,那只好签订条款。”
“哦?”梁敦彦小小的吃了一惊。
以往都是他们想要勘界,签订条款,但日本不同意,现在他们怎么上杆子同意了?
旋即想起徐世昌曾跟他讲,刘单子老当益壮,带着背水军愈战愈勇,而且他们提前几年好像就已经在延-吉附近布置了无数据点、秘密武器弹药库、战争仓储……
这些人真的是杀不绝打不散,明明看着弹尽粮绝了,转过头就抄上新家伙继续战斗,让日本宪兵和韩国警察苦不堪言。
签约?
梁敦彦可以预见,国土或许保住,但日本肯定要扩大在华利益。
朝廷应会妥协,但赵传薪答应么?背水军答应么?
……
阴历十月末,小雪。
如今满-洲里正式更名为胪滨府。
原本的胪滨府,则是官货局办事处和常设边境贸易站,以及胪滨府官员的居住区。
在这里,赵传薪的新居已然能入住。
房子最终定型,没有了赵传薪习惯性的花里花哨装修,他愈发的融入这个时代,衣食住行多少沾着点时代的土气。
冬日里挺刺眼却只能暖人眼皮的阳光,顺着格子百叶窗洒进来,照耀着木柜子台面上的贝壳相框,里面嵌着的照片是丽贝卡·莱维和姚冰的合影。
桌布上,还缝制着酒渣色的布条,木钵里装着铅笔和自来水笔,一块从鼻涕娃们在河边拾回来的玛瑙堆里跳出来的镇纸,上面带着一副巧妙的山水图。
会客室自带一个小壁炉,牵扯着能烧热一整面火墙。
一个沙俄中年女佣,正借着窗边的阳光摆弄手中的麻线,等角落里椴木小几上的美国胜利牌黑胶手摇唱机息声,才让她注意力从针线活里挪开。
她叫妮娜。
重新上弦,留声机重新流淌出巴赫第三组布列舞曲。
妮娜又出去抱了些柴火,将其中的桦树皮的树皮扒下,放在旁边的篓子里面,这才将柴火丢进壁炉中。
那些扒下来的桦树皮要留着以后引火用。
会客室里,赵传薪和牛翰章正在喝茶抽烟。
牛翰章觉得想笑,赵传薪家有些土气了,不入首富之子的法眼。但他转瞬又觉得,这土气中多了一丝家的暖意。
“赵先生竟也爱听洋人曲子?家父喜欢戏曲,花钱灌了唱片,回头送来几张。”
赵传薪闻言,忽然想起了一件事:“说起戏曲,你们有没有想过在胪滨府盖一座剧场?”
“额……”牛翰章挠挠头:“这,边陲之地,恐难发展。”
“考虑一下吧。”赵传薪劝他:“这里毛子多,毛子热爱艺术,你可以招揽唱歌剧的,也可以从关内拉些戏班子过来,建一座大剧院,中西混着唱,能赚钱,能留名,何乐不为呢?是吧贤侄?”
“这……叔父,待我回头考虑一番。”牛翰章没有直接答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