面对同样半杯水,无论是“怎么只剩半杯水了”还是“居然还有半杯水”,其实都指向的是“半杯水”这一本质现象,而两种视角任选其一种,其实也是在暗指另一种。
就好像“我们已经改变了很多的命运”,其实就是在说“我们没能改变大部分命运”。
就比如,从原理的角度上来说,律者权能和人选本应该出于随机,可为何人选且不说,为何在米凯尔介入了这么多之后,权能依旧没有出现丝毫的变化?
甚至于,米凯尔和梅都曾在月球的陨坑下见过更早时期的文明遗留下来的神之键,其中绝大部分神之键与如今对应的神之键一模一样。
嗯,所谓宿命就是说,可能发生之事,就必然会发生,一定会发生。
虽然真实的世界远比冷冰冰的数字更具有随机性,再强大的神明也无法保证自己纺织的每一段命运都牢不可破,哪怕是概率拉到十的负五十多次方,在数学意义上已经可以基本界定为“不可能发生”之事,也一样会在绝望的现实中开花结果。
但梅还不够自负,还不够狂妄,不至于觉得这样奇迹中的奇迹能在这个时代梅开二度。
“呵呵……”
其实,对于米凯尔来说,他想要扭转梅的想法,只需要动用第八律者的权能,让这个小姑娘好好清醒一下就可以。
事到如今,他也不再觉得这是某种禁忌——只要不会被人发现。
但他没有这么做,因为没有必要。
如今的他更能体会到阿波尼亚曾经的谶言——能够看到命运的丝线并不是好事,但也不全是坏事。
就比如现在,梅一再地暴露着她软弱的一部分,但米凯尔却并不为此担心。他知道这一切不过是暂时的,她很快就能解开自己的心结,将理性重新填满自己的意识。
而米凯尔要做的、能做的,只是给予一些微不足道的引导,防止她在小概率下真的陷入了无法挽回的绝望之中。
“梅,你是个明白人。”
米凯尔再次重复了这句话。
他其实本想直接告诉梅,自己经过了无数的推演,终于找到了拯救这个纪元的可能性。
虽然极其微小,虽然只是一个雏形,但它甚至拥有逆转一切的可能性,而代价只是……
将这个可能性告诉梅,给予她一个希望,就像她给予所有的人类希望一样。
他本就是来说这个的,可他终究没有开口。
“在这个过程中,你想要相信什么,那会决定了在抵达终点时,你能得到什么。”
脆弱又无力的普罗大众也就算了,米凯尔不希望他们中最智慧,最理性的那个人,到最后也是为了这么一个希望而硬撑到最后。
这是一种本末倒置的欺骗,况且,一旦那个可能性最后成为了不可能,只会让被欺骗之人陷入更深的绝望之中。
只是……他自己如今的这份自信与乐观,是否就是来源于这种希望?他自己更说不清。
“梅,你应当猜到了,我所知晓的未来,并不仅仅包含这个时代吧?”
“……嗯。”
“有些话,它们诞生于未来,但我觉得它们同样可以作为身处过去的我们前行的动力。”
他伸出了三根手指:
“那是未来的爱莉说过的话:即使未来无法改变,我也要自己决定到达那个结果的过程。而她的后继者说:即使命运无法改变,我也会用自己的双手去确认,因为那会赋予结局完全不同的意义。
“当然,最后一句,其实和你和凯文还颇有渊源,这是另一个人说给你们的后代,又或者是你们的后代所说?我记不大清了——只要是一个人经过了深思熟虑的决定,即使他刻意迎合所谓的命运,那也绝不是一种为外力操控的人生。
“梅,你好好想想,我们人类只是为了活着这一结果而活着吗?
“不可否认,神明纺织出的命运似乎无懈可击,无论如何,都会导向那个最差的结局,就好像人一定会死亡一样。可若是只关注人一定会死亡这一点,那为何人还要活着?
“梅,或许让你最快振作起来的方式,是向你施予希望,但我想说的是——就算我们最后什么都没做到,那又怎么样呢?人类繁衍至今的意义,难道只是为了战胜崩坏么?难道崩坏将人类发展出的文明全部抹去后,文明就毫无意义了么?”
“我……”
梅努了努嘴。
“我不知道。”
“不知道才对,我也不知道。”
梅的眼神瞬间变得有些恼怒,米凯尔连忙傻笑着掩饰了过去。
“人为什么要活着,鸟为什么会飞,这种关于意义的思辨本身就是没有意义,但又有意义的事。
“若说起意义,推着石头上山的西西弗斯做的不是最没有意义的事吗?每当西西弗斯把石头推到山顶,石头便又无法阻挡地咕噜噜滚回山脚,而西西弗斯便将它再推上山顶,如此周而复始,但西西弗斯未必不快乐,他未必觉得这个过程是没有意义的,是吧?”
似乎感受到气氛太过于沉重,米凯尔忽然促狭地笑了笑:
“呵呵……以我的身份,也只能言尽于此了,失算了,应该把这些话先说给凯文,让他背下来,然后再转述给你,这样效果会不会好一些?”
“咳咳!”
梅忽然咳嗽了两声,米凯尔抬眼看向她,只见对面的梅也有些茫然。
“这种类型的话,如果不是出自我的口,凯文一般是记不住的。”
两人同时将视线投向了格尼乌斯。
“说的不错,米凯尔,我会认真思考你的话的。但是现在,我们让话题回到侵蚀之律者上来吧。”
米凯尔忽然笑了,梅看似什么都没有说,只是将谈话的节奏重新引回了正轨。
但其实她的态度早就说明了一切。
米凯尔所说的话,她并非不明白。
甚至有许多是她自己说过,而后经由凯文或者华或者苏之类流传到米凯尔耳中的话,最后由他魔改糅合后再传入她耳中。
这些话确实很有意思,也并非毫无意义,但对梅最重要的一点是,她能感受到有人和她站在一起。
无论是将这些话说出来的米凯尔,还是将这些话放在心上,并且转述给米凯尔的凯文、华和苏……
总之,这是一种满意描述,又难以定义的感觉。
同样是寒冷的长夜,他们这群豪猪围坐在一起,既不过分靠近,也不过分疏远,每个人都自觉地保持着最合适的距离,而后一点一点地向着其他人透露自己的全部。
而当他们开始这样做时,身上的尖刺开始软化,开始掉落,长夜依旧是长夜,可他们已经从豪猪进化为一群毛发稀疏的原始人。
这个时候不知道谁起了个头,大家燃起了篝火,于是这夜也不再寒冷,不再寂寞。只是为了防止那来之不易的篝火被夜风吹灭,大家依旧围坐成一圈,他们再不用保持过大的距离,防止尖刺带来的疼痛,但他们也不会在其他人不需要的时候过分靠近。
他们有一种源自心灵的尺度,可以凭借默契丈量心与心之间的距离,在对方需要的时候靠近一下,在对方不需要时自觉远离。
忽然,夜风稍稍平息,于是大家手牵着手,围着那晦暗明灭的火光开心地起舞。
对于原始人而言,社会意义上的“家”,或许就是这么形成的。
米凯尔将先前深吸的那口气轻轻吐出,而后不再多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