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到窗外传来稀疏的蛙鸣声,两人才意识到,于无谓的枯坐中,一个白日已经过去了。
“对不起。”
这是华将脸从双腿间抬起来后说的第一句话。
米凯尔愣了一愣,仿佛想到某些难以启齿的事情,随后忍不住抬了抬嘴角。
“你一直在这里陪我……没关系么?第十次崩坏……”
“没事,作战计划都安排好了,你放心就好。”
“哦。”
而后就没有下文了,屋子里一时间又陷入了沉默。
米凯尔也不焦急,他一声不吭地盯着面前的黑暗,华有时忍不住用眼角的余光瞥了一瞥,却看不透他在想什么。
一时间,她也有些分不清,这份沉默到底是出于谁的主观意愿。
到底是他在陪着她沉默,还是她在陪着他沉默?
答桉是显而易见的,只不过有些不切实的错觉而已。
这种感觉说起来也是奇妙的,华在最初陷入这种状态时,也不是没有幻想过米凯尔就在她身边可能性。
但是任凭她如何幻想,“米凯尔”都没有开口,只是默默坐在她的身边,一言不发地给她提供少许支撑与温暖。
就和现在一模一样。
两人之间,还真是有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同步。
“啾啾——啾——”
窗外忽然响起了鸟鸣,两人同时抬头向着右手边的窗子望去,只见一抹灰暗暗的白色正透过厚重的窗帘涌进屋内,但到底还是寡不敌众,只能为这自我隔绝出来的一片漆黑的世界染上那么一点点的明亮。
但仅仅是这么少许的明亮,也足以让人的头脑一扫漆黑中抹不去的浑浊之感。
当然,这也是在提醒着华,又是一个夜晚过去了。
她觉得自己是时候说些什么了。
“米凯尔,你还记得……五年前,就是我们去东欧寻找千劫的那一次……”
华的话还没说完,米凯尔就自然而然地将其接过:
“你是想说,我们在到达千劫所在的那个村子后,在屋子里说过的那些话?”
“嗯。”
并没有崩坏能流动的痕迹,也就是说——米凯尔完全是凭借着那一份玄之又玄的心灵同步,猜测到了她此时的心中所想。
这本应该是一件很神奇,很值得说道的事,但发生在自己身上、发生在自己和米凯尔之间,华已经觉得见怪不怪了。
但两个人毕竟是完全不同的个体,即使所谓的“同步率”再高,也不可能达到百分之四……百分之一百。
所以米凯尔才会紧接着发出疑问:
“你想问的,是这一次为什么比第三次崩坏后,得知你出生的那个小镇……没有人活下来,你的父亲也……总之,比那时,更加悲伤一些?”
“嗯。”
米凯尔就知道是这样。
虽然他一直自诩很了解华,两人的性格在很多地方也有相似之处,但这个世界上从不会有两个完全相像的人。
与米凯尔绝望后使性子一样的自暴自弃不同,华此时的情绪更加复杂化。
悲伤、疑惑、不甘、自责、愧疚全部杂糅在一起,比如,她一面觉得现在的这种悲伤比得知自己父亲和认识的人全部死亡后的悲伤更加浓重,但另一方面……
“你还觉得,即使是现在的这种悲伤,也并不符合生死之隔的现状。所以你会觉得自责,觉得是不是自己太过冷漠,又觉得是不是那一段数年之久的分离让你们之间的感情澹了,但考虑到第三次崩坏后的表现,你觉得还是自己太冷血了,你觉得自己现在的这种情感、这种态度是不对的。”
“……是的。”
“其实哪有这么多对不对的。”
米凯尔的手按在了她的帽子上,轻轻揉搓了几下。
“你之所以会对卡罗尔的离去感到相对更加悲伤,其实原因很简单——相比于你一出生就得到的父爱以及与邻里之间的关系,由卡罗尔主动,由你被动接受,你们两个人后天建立的关系更加困难。当然,这只是我个人的想法。”
“嗯。”
华机械地应答着。
“而关于悲伤,我以前跟你说,是因为你拥有的本就很少,相比于其他人本就拥有很多,他们失去的过程是从有到无,但你是从无到有后再回到无,你更能适应这种无,你自己也是这么认为的,是吧?”
“嗯。”
“但是,华……你有没有想过,或许这并非原因,而是结果?”
“什么意思?”
“我的意思是,或许并不是因为你更适应这种无,所以你这么坚强,而是因为你这么坚强,所以你才会在面对失去的时候这么想。”
华勐地转过头,尽管四周是一片漆黑,但那渗进来的一丝灰蒙蒙的光彩正好打在了米凯尔的脸上。
于是她看到了那一抹温柔的笑容。
她对此并不陌生,米凯尔几乎每次摸她的脑袋时,都会露出这样的笑容。
但是,他说她“坚强”。
“我……不,我配不上坚强这两个字,我只是……”
“最起码,你比我坚强。”
“不,我……”
“好了,那我换个说法,如果现在律者来袭,你会去战斗吗?”
华一下子变得默不作声了。
但几秒之后,她再次倔强地抬起头,以一种连米凯尔都觉得她是在为他辩解的语气说道:
“不,这并不是可以横向对比的概念。米凯尔,我明白,当时真正让你不想去战斗的并非希儿死亡本身,而是你不断试图去改变一个早已注定的结果,可事情最终还是回到了原本的轨道上,甚至更加糟糕。
“所以你当时也并不是不想去战斗,而是觉得既然自己的努力总是迎来最差的结果,那还不如就让一切如原本的轨迹运行下去。”
米凯尔挑了挑眉头,这还是第一次有人准确地说出了他那时的心理。
“不过关于所谓注定的结果……华是怎么猜到的?好吧,或许她是误认为那是阿波尼亚的预言吧。”
米凯尔暗中思忖着,脸上逐渐露出了一丝嘲讽的笑容——那是在嘲讽他自己:
“说道那时的我,华,一直到现在,我关于那件事中最后悔的是什么,你知道吗?”
“不知道。”
华回答的很干脆。
“是在我发现,我的不作为非但没有让一切回归原本的轨迹,而是一个更坏的结果时,我并没有及时做出选择——无论是放任到底,任凭命运给我开一个巨大的玩笑,让世界就此毁灭;抑或是及时地纠正错误,勇敢地去和第七律者战斗,我没有及时做出选择。”
“你最后不是……”
“那是梅比乌斯将我骂醒的。但你,你不一样,华,我真心觉得,你是我们之中最坚强的一个,论对于现实的接受能力,无论是我还是凯文,都比不上你。我们注定是会活在过去的人,而你是活在现在,活在未来的人。”
这突如其来的夸赞再次打了华一个措手不及,其中蕴含的意思,更是有些让她摸不着头脑——为什么要特地提到他和凯文呢?
“当然,我们再回到之前的话题。我曾经说过,每一个个体不同,他们展现悲伤的方式也不尽相同,并不是每个人都要用眼泪或者歇斯底里来传递自己的悲伤,而对于你来说,不断地抛出疑问,纠结,质疑自我,正是悲伤的一种表现形式,这种悲伤看上去比我们的澹漠很多,但是胜在……漫长。”
“是嘛……那我还是,很……”
华的声音突然哽咽了,米凯尔的视线背着光,却已然能看见那对眸子中闪烁的光亮。
华究竟是因为悲伤哭泣,还是因为他的话语哭泣,米凯尔想知道,却也不愿意用识之权能去窥探这一点。
或许,二者都有吧。
他用手捧起华的脸颊,却只是轻柔地用手背抚去她的泪水。
若是换在两年前,他或许会安慰她:“哭出来就好,任何情绪都需要发泄的途径,能哭未尝不是一种好事。”
他又未尝不想这么说?
可为了那个未来,他却必须说另一番话,虽然那番话同样出自真心:
“不要哭,华。哭泣能拯救的只有你自己,这份眼泪拯救不了其它什么,也无法挽回什么,更无法改变什么。”
与其说他是在对华说这番话,不若说是在对自己复述——复述这句两年前就被他烙在心中的话。
“死亡意味着一切的终结。”
米凯尔曾经这样说过。
而他如今并不这么认为:
“死亡并不是一切的终结,它象征着一个人与其余人的联系到此为止,并且不会再发生新的联系,新的故事。但是,他们存在过的痕迹,他们过去留下的联系,留下的故事却依旧存在着,没有被抹除,他们会永远成为你我生命中的一部分,并且,由我们,传递给更多的人。
“是的,死亡永远不会是生命的终结,而是一种延续,一个新的开始,华,人类就是这样不断传承走到今天的。”
“嗯,我明白,我只是……”
“但是我要说的也不是这些。”
“啊?”
“华,如果我说,我有办法逆转所有的一切,我有办法,让崩坏给这个世界造成的每一次伤害都不复存在,但又并不是以抹除的形式,你愿意相信我吗?”
米凯尔突然站了起来,向着华伸出了手:
“我说过,我、凯文哪怕是苏,是……我们都是活在过去的人。唯有你始终活在现在,并且有可能活在未来。因此,你也是唯一有能力连接过去未来之人。而华,我刚才所说的逆转一切的方法,需要你的帮助,你,愿意吗?”
“我……”
犹豫只是一瞬间,或者压根没有存在。
华很自然地将手覆在了米凯尔手掌上——尽管她的意识还未彻底明白米凯尔的话。
“很好。”
米凯尔将华拉了起来,轻轻抱了一下。
两人的身形一触即分,米凯尔的手扶了扶她的后背,在华没有察觉的情况下将一根疑似羽毛的东西植入了她体内。
而华渐渐缓过神来,于是那股本应有的犹豫姗姗来迟。
这份犹豫之所以存在,无非是出于一种不信任,但是那份不信任针对的并不是米凯尔,而是华自己——
“我……我不知道自己能不能帮上忙……我,我什么都做不到……”
“不,华,我说过,你具有那种唯一的可能性,你只是习惯性地妄自菲薄而已,你已经不是六年前的你了。”
“好,好吧……”
华依旧不明白米凯尔需要她做什么,怎么做,但并不妨碍她应下。
“华,欢迎来到世界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