漆黑的雨依然在下着,没完没了地下着,势必要在轮回之前把整个世界染成黑色。
如果布洛妮娅能回到这里,一定会无比吃惊吧。
在她离开之后,这个米凯尔口口声声说着是为了测试她而存在的世界泡居然依旧在运行着,既没有轮回、也没有彻底崩解。
好吧,以布洛妮娅对世界泡的认知,应该是不会出现这些疑问的。她也不可能再回到这里。
“噗——”
被雨水浸润的沙泥忽然爆开一个小口子,一节雪白的手臂从地下钻了出来,墨汁一样的雨水从皮肤上滑落,拖出长长的痕迹,好像难看的纹身,但也只是停留在最表层,只需要轻轻一擦就可除去。
第二只手臂紧随其后钻出了土壤,细长的手臂在雨中迷茫地挥动着,像是想要握住什么,又不可能握住什么。
人类总是用不切实际的傲慢为滤镜,来看待自己的力量。于是总觉得自己无所不能——尤其是有了融合战士这种完全称得上是超人的存在之后。
然而事实证明,他们远比自己想象的更加孱弱。
就好像现在正努力挣扎着想从坟墓中钻出来的人,无论是放在哪个纪元,她都足以称得上是最强大的人类之一,可被深埋于大地之下后,仅仅凭借她自己的力量,做到而今这种地步就足以称得上是极限了。
只要是被活埋过的人都清楚这个道理,厚重坚实的土层会牢牢紧缚住四肢,想要挣扎,却连发力都做不到,因为根本没有可以借力的点。被活埋进大地的人,只能在那比过往的一生加起来还要漫长无数倍的五六分钟里深刻领悟自己的死亡。
“死亡?”
“嗯,在你眼里,死亡意味着什么呢?”
她已经不记得自己是什么时候和米凯尔聊起的这个话题了。是那绝无法忘却的六年里?还是这无比漫长,又无比短暂的五万年里?
其实这个问题并不重要,她很清楚,这样的对话曾经真切地发生在过往的历史中,绝非她自己脑海中的臆想,这就足够了。
“话说,为什么会想到问这种问题?是刚刚----了吗?还是因为你的--?”
“呃……也不是,只是……总之,你是怎么看待死亡的呢?”
“嗯……”
印象中,米凯尔用手托住了下巴,在回忆中已经完全模糊的脸微微昂起,看着深邃的夜空。
回忆中的视线也跟着转移,她自己的目光也投向了那片即使人类穷尽整个文明的时间也无法跨越的黑暗之中,她的眼神随即在漫天的盐粒中迷离了。
“唉……这种年纪谈这种话题,你不觉得为时过早吗?好吧好吧,看你这样子,也是个喜欢把事情都埋在心里的人。嗯……怎么说呢,我也才这么大点年纪,你真要我回答这个问题的话,我也只能给出这个年纪的答案——死亡不是一件坏事,但也绝不是解脱,死亡就是死亡本身。”
“然后呢?”
“没了。”
“啊……”
“我之前就说了,我这个年纪只能给出这样的答案。”
“不……我是觉得……相比于大人,你的答案要成熟不少。”
“呃?”
“你不觉得吗?绝大部分大人是不会思考这种问题,而你能很快给出这个答案,这应该算是成熟吧。”
在那之后,米凯尔很长时间没有说话,而在她的记忆中,只看到自己将目光移向膝头,借着月色用绢帕擦拭着一把胁差,如水的月光在刀身上凝结,刀身不长,握住它,就好像握住了一线冰雪。
“但是有一点我不明白——如果死亡不是一种解脱,那又为何说死亡不是一件坏事呢?”
“嗯,因为死亡可以给予我们时间。死亡唯一可以让人聊以慰藉的一点,便是给予了充足的时间来回味自己的一生。活着的人总是会出于各种各样的目的对自己做出的决定进行粉饰和扭曲,唯有到死亡前的一刻,一个人才能完整地回顾自己过往的一生,毫不避讳地在心里给自己的一生盖棺定论,这是只属于将死之人的特权。”
“也就是说,对于那些作恶多端又不肯悔改之人,死亡或许是唯一能让他们承认自己错误的机会,对吧。”
“这是你的理解,但我并不认可这种想法。”
“为什么?”
“因为……我不喜欢死亡。我最讨厌亲眼目睹他人死亡,无论那个人是好人还是坏人,这会给我一种……很不舒服的感觉。唯有一种死亡是我所喜欢的——那就是在做完一切我能做的事情之后,得到与我一生相对应的死亡。只要是与我所做的一切相对应的死亡,无论是在众人的簇拥下,抑或者是孤苦伶仃一个人面对,我都不会讨厌。”
“可是……你不是说死亡并不是一种解脱吗?”
“嗯,可人终有一死。而且,正是因为死亡并非是一种解脱,所以死亡才是死亡,所以死亡才有其价值。”
?
樱的脑袋破土而出,冰冷的雨水斜打在她脸上,却感觉不到一丝痛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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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米凯尔……”
她好像明白那一份记忆来自于何时了。
原来……是他们第一次相遇的时候啊。
是真正意义上的第一次相遇,而非那一场虎头蛇尾,现在回想起来都觉得好笑的刺杀。
之所以能通过对话回想起时间,其实只是因为,她在这次对话后没多久加入了毒蛹接受训练。
在那之前大约一个月,早已记不清模样的父亲和母亲去便利店购物后彻夜未归,第二天早晨,在两公里外的河滩上发现了他们被啃食的不成人样的尸体。
之后的几周时间,樱向学校请了假,每天带着铃前往当地警察署请求追查凶手。之所以要带着铃去,自然有不放心她一个人在家的缘故,但除此之外,还是为了占一点小便宜——当时是夏天,去警察署,只要坐在大厅里给那些大人施加压力,就能免费享受空调,而警察署的那些人现在想起来也不坏,每天都会给她们准备午餐和晚餐……或许也有生怕她们饿死在警察署的缘故吧。
她们家乍一看并不算贫穷,在既非市中心也非郊区的地带有一间不小的院子,父亲直接将剑道馆开在了家里,每个月弟子上交的学费也是一笔不菲的收入。只不过大部分都被投入了古玩、刀剑,还有各种各样奇怪的股票、基金、债券上,现金并不多,而樱当时才刚满十岁,最少还要等六年才能出去找一份合法的工作,在此之前,只能说能省则省了。
人总是这样呢,明明是如樱花般脆弱的生命,却从来没有哪个三十岁的人去思考“如果我明天就死了该怎么办”。一旦发生意外,只会留下一地的鸡毛蒜皮,好在樱家里没什么亲戚,还不至于上演某些狗血剧情。当然就算有,和她们的父母也没什么关系了。
现在想起来,那些警察对她和铃还是很友善的。还记得最开始那些警察只给她们泡面,两三天之后,给她们的就是警察署食堂的猪排饭了,如果去的早,还会给她们准备早餐。
但那时候樱并没有感受到这份善意,她只是执着地想要找到杀害自己父母的凶手。
警察署的那些人应该是知道些当时的樱不知道的事情的,对于那种事,他们自然也无计可施,当时的逐火之蛾也才是一个刚从联合政府对崩坏部门独立出来没多久的组织,甚至对外招募人员打出的旗号还是“超自然现象研究部”,根本不可能为了两个成年人的离奇死亡大动干戈。
这个世界就是这样,两条生命,相对于全世界七十亿的总人口而言实在是沧海一粟,只不过这两条人命对于铃和樱来说意味着一切而已。
以现在的目光审视过去,还真是无处不充斥着幼稚与可笑啊……
樱记得,那时的自己完全沉浸在一种古怪的负面情绪之中,若说是仇恨,那么她连一个确切的仇恨对象都没有,她见过父母的尸体,也清楚那样子绝非人所能为,更像是某种野兽。但在名为城市的人类聚居地中,哪来这样的野兽呢?倒不如说是被某些人饲养的野兽残忍吞食了,更符合她认知中的逻辑。
她只希望警察署能早日找到凶手,得来的只有敷衍的回应,与一日三顿嗟来之食。
为什么警察每一次都是敷衍了事?
难道两条人命是什么无足轻重的东西吗?
没有了父母,今后的日子要怎么过下去呢?
铃才刚开始上学,等自己升学之后,谁接送她上下学,学费又能支撑多久呢?
她的神经就像一根弦,世界的冷漠与未来的焦虑从两头将弦拉住,疯狂撕扯,她就在这种撕扯中坚持了一个月。
一个月后,脑子里的那根弦崩断了。
那天下午,她突然在警察署办事大厅里大哭大闹起来,而后也不等警察上前询问,抓起的铃的手就跑。
但她不是要逃跑,不是要跑回家。相比起模糊不清的未来,眼下可能的危险已经完全被抛之脑后。
樱做出了最冲动的决定,她跑去了父母死的那天前往的便利店,那里离家有两条街的距离,因为母亲总是嫌离家最近的那家便利店价格太贵,东西还不新鲜,宁愿去远一点的地方买东西。
樱带着铃沿着父母可能走过的每一条街巷寻找着有可能存在的不寻常。
而就在夜幕彻底落下的那一刻,她带着铃找到了答案。
那时的她已经重新冷静下来,黑暗终究是让人恐惧的,尤其是对于只有十岁的孩子而言。可就在她们准备离开的时候,身边的破旧宅院里传来了野兽吞咽口水的声音。而她,樱,一个不知好歹的孩子,就那么鬼使神差地循声推开了宅院的门。
几乎有一间屋子那么大的崩坏兽将庭院塞的满满当当,它站起身时投下的阴影完全遮蔽了月圆之夜的光茫,取而代之亮起的是巨大的紫色兽眼。
铃的哭喊声,崩坏兽身上的腥臭味,自己当时连成一片的心跳以及从裙底流出的黄色液体,一切清晰地仿佛发生在昨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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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等她回过神来,已经有两个看上去没比她大几岁的少年少女挡在了她身前,他们手握着蓝色半透明的刀剑,在引起巨大骚动之前,就轻松将崩坏兽解决。
而后她迷迷糊糊地邀请他们与她一起回家,铃受了惊吓,很快由爱莉希雅陪着睡着了,而她却不知为何,在换掉了沾满尿液的贴身衣物,又稍稍清洁过后,整个人只觉得有用不完的力气,精神上也异常地亢奋,于是便有了月下的这场对话。
十岁的少女懵懵懂懂地向一个同样懵懂的十四岁少年寻求死亡的意义,得到的是一个听上去有些不知所云,又彻底改变了她一生的答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