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地面上为何……
他这才后知后觉地发现那些萦绕在窗前的“白网”。
准确来说,是在漆黑的夜里,在身后别墅的明光映照下,不断缠绕交织在一起的雨丝。
“什么时候下的雨?”
“嗯?市政官大人您不知道吗?从市政厅出来的时候就在下雨了。”
“哦。”
弥额尔没有多想,继续望着那被风吹散,又被风聚合在一起的雨丝。
说来也好笑,这些雨丝在半空中是那么地身不由己,只需要微不足道的风,就能将它们裹挟向遥远的地方。
就好像随波逐流的人生一样。
但不论怎样,雨滴最后的结局无外乎是落地,在地上撞得粉碎,而后尸体从石板的缝隙汇入泥土中,再进行下一个轮回,这是雨无法改变的宿命。
这个下落的过程是身不由己的,但无论是随波逐流,还是努力抗争,最后的结果都是不变的。
等一下!
他感到自己脑海中迸发出一道亮光,紧接着头皮上就传来了针扎般的痛觉,他的身体愈发蜷缩,双手捂着脑袋,十指深深陷入蓬松的金发,就好像深陷入漆黑的泥淖,在其中不断检索,想要把什么极其关键的东西打捞出来。
司机瞟了一眼后视镜,再次关切道:
“市政官大人,您没事吧?”
“我……没事……”
弥额尔终于找到了问题之所在。
“我们离开市政厅的时候就下雨了?”
“对啊!”
“我们上车的时候就在下雨了?”
“呃……应该……是的吧?”
“真的下雨了?”
弥额尔不断提问,把司机都搞得怀疑起自己记忆是不是出错了。不过,他在检索了一番自己的记忆后,再一次点头道:
“大人,我可以确定一定以及肯定,我们在走出市政厅的时候就开始下雨了。”
“唔……你有看到我和卡斯帕先生在车外说话吗?”
“没有啊,外面下着雨,大人您怎么可能和他在外面说话呢?你们一开始就上车了啊。不过当时我们也很意外,您没有乘准备好的另一辆车,也没有坐副驾驶,而是和两个特派员一起挤后座……”
“我们在车里也没有说话吗?”
“没有。”
弥额尔没有再问话,也没有做出一点回应,只是将自己的身体往黑暗中再缩了缩。
明白了,一切都明白了。
在他的记忆中,大家上车时并没有下雨,他还和“卡斯帕”站在车外交流了许久——这确实是植根在他脑海中的记忆,绝不会出错。
但在司机的记忆中,明明是一开始就在下雨,他和“卡斯帕”也没有任何交流,径直坐进了车厢内。
为何在同一时间、同一地点,不同的人却留下了截然相反的记忆呢?
答桉是显而易见的——
早就听说逐火之蛾有大量的精神感知类融合战士,之前罗尹格尔也说过,这种精神感知型的能力,在对付没有意识的崩坏兽时收效甚微,但对付人类本身却极为恐怖,完全可以在神不知鬼不觉中改变一个人的思维。
那么,既然精神感知类融合战士对付人类本身这么好用,那本就是为对付人类本身而设立的毒蛹,又怎么可能没有精神感知类融合战士呢?
“呵……”
他早该想到这点的。
只是……被干扰的究竟是他自己的意识呢,还是其他人的意识呢?
是他在直接通过意识与自己对话,还是说两人的对话是现实的,他用精神力量屏蔽了他人?
似乎也没有纠结于此的必要了。
因为那番交流无论是发生在现实中,还是发生在意识中,都是确确实实发生过的事。
“别多想、别多想、别多想、别多想……”
这该死的咒语不知何时死灰复燃,继续在他耳畔喋喋不休地响起。但他却生不出什么抗拒的心思,因为愈是有人在他耳边念叨这个,他就愈加无法控制自己的思路顺着记忆的线向前回朔。
没错,金色的长发,绿色的眼睛,他确实出身里希滕斯泰因家族。
可由于是私生子,从记事起就一直在贫民窟生存,不知道自己的父亲是谁,也不知道自己的母亲是谁,他从刚出生的时候就被遗弃了,父母留给他的只有一块毯子,除此之外一无所有。
如今关于那些苦难日子的记忆都已模湖不清了,他只记得是被一个老头领养,大约在八岁的时候,他被有钱人看中,带离了贫民窟。
关于这一点,他脑海中还有些许的片段,一个年轻人和领养他的老头讲话,面包车就停在他们的窝棚口,侧门大开,毫无保留地展示内里深不见底的黑暗。
他听见自己的“养父”和那个男人发生了争吵,但当对方掏出一沓纸后,瞬间就喜笑颜开。
而后他就被带上了车。
但那辆车驶向的不是更加轻松的生活,而是地狱。
八岁的小孩子被人买走,还能是用来干什么呢?更何况他确实生得可爱。
他因为金色的长发与绿色的眼睛,所以被刻意包装成里希滕斯泰因家族的男子营业,也被半强迫着学习了许多贵族礼仪,好表演得逼真。
而更加讽刺的是,辗转几年后,他因为这个“假身份”,得到了侍奉里希滕斯泰因家的一位老爷的机会。
他也借此机会被带回了里希滕斯泰因家族,成为了那位老爷的专属小厮。
本以为,相比于先前痛苦的生活,这一次起码会轻松一些。
起码衣食无忧,起码只需要服务于一人。
况且,虽然地位低微,工作也很龌龊,但或许是他长得好,同为下人的,无论是叔叔阿姨,还是哥哥姐姐,对他也都不错。
但最令人无法接受的事情发生了——随着年纪的增长,他开始恐惧地发现,自己与自家老爷越长越像,最后直到几乎所有的下人都能看出来的程度。
最开始,他的父亲还不愿意相信,直到本着“反正也不会掉块肉”的心思带他去做了亲子鉴定。
答桉是显而易见的,但这依然不是痛苦的终点——等他回到家,发现所有认识他的下人都已经遣散了。彼时他已接近成年,对家族的行事风格也不是一无所知,又岂会不懂所谓“遣散”背后的真相?
“……”
即使已经过去近二十年了,再回想这些事,他依旧无法保持气息的平稳。
所以,当一年前,他在心怀愧疚的父亲运作下,当然也是他自己能力过硬的条件下成功晋升市政官,怀着复杂的心思,按照惯例回家报喜,却发现往日豪华的家族会堂变成了一片血泊,家族的主要管事的长辈们被屠戮一空,踩着浸润着鲜血的蓝色勿忘我……
与其说是悲伤,倒不如说是如释重负。
可是,这样的过去究竟带给了他什么呢?
这是他曾经每个夜晚都会思考,如今却已忘却了近十年的问题。
他不敢说自己经历过真正的底层,毕竟在贫民窟里也只待到八岁,后来虽然日子过得龌龊,但好歹衣食无忧。
如果可以,他也想像那些同事一样做个纯粹的恶人,而不是像现在这样,贪污一批物资,还要凭着良心捐出去一半,不断承受着内心的折磨,还要被人骂作既当又立。
对了,这些过去,“卡斯帕”都看到了吧?
弥额尔也终于明白,为何每次到两人要对视的时候,他都会下意识地躲闪了。
因为对方携带着精神能力的目光,可以完完全全地将他看穿,他所有的过往、所有的纠结、所有的伪装,在对方面前都清清楚楚。
而正是因为看到他心中被掩盖起来的那些东西,“卡斯帕”才会不断诱使着他说出那些足以被他的同事视为背叛的话了吧。
尽管那不过是人尽皆知的真相罢了。
算了……
那些话……
说都说了……
弥额尔坐直了身体,伸手握住了车顶的扶手,“掉头。”
“呃?大人,您说什么?”
“掉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