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能做到这一步的练气士绝对是凤毛麟角,练气士修炼,比武夫一步一步的从九品爬到一品还要难成,首先光是有没有练气资质就堵死了天下九成九的人,随后引气观天地,再炼天地气运融己身,动不动就是一坐十年百年的。
有得天独厚身具气运的人,得到天地首肯,一步到了相当于武者一品的练气境界不是没有,但更多的就停在了引气观天地的境界,只有一少部分人才能够侥幸到了炼化气运的程度。
除此之外,练气士还得要体悟谁也说不准的天心,换句话说,其实练气士就是要看老天爷给不给你饭吃,给你多少饭吃的修行者,武夫们常说的勤能补拙,在这方面历来不怎么行的通。
孤岛上一座写有天心楼的楼阁,在内里阁窗前可见云中绝壁,也能见到风动万顷竹林的景象,便是当代观音宗宗主平时修行的地方了。
阁窗里的布置极为简单,一幅不落姓名的道人画像,一面蒲团,一串水晶风铃,以及阁窗边上垂挂的水晶珠帘。
蒲团上有人,在听到一声从很远之处传来的微弱婴儿啼笑声后,她幽幽醒来,阁中顿时生出如烟霞般的雾霭,她起拨开阁窗前的珠帘,看向天上。
“如今神州陆沉,出海访仙的人倒是越来越多了。”
看着眼前从船上走下又抱着婴儿的白衣和尚。
澹台平静不自觉的收起了对这个“出海访仙之人”的蔑视。
不是因为这人的长相,也不是因为其身具大指玄与大金刚两个境界,而是自己看不出对方的气运根底,他就像明明生于淤泥之中却见不到一点污垢的莲花。
都说天道无情却有常法,练气士的上体天心其实不是感悟天道,而是给天道“常法”铺开的大网做修修补补的活计,去抓天地间一条条的漏网之鱼。
可即便是漏网之鱼,也不能做到不沾气运。
“敢问足下来意?”
武玄天不知这观音宗宗主为何先前来势汹汹在见到自己后又变了态度,当然他也不会自恋到觉得是因为自己长相的缘故。
看着这个比寻常男子还要高出一头的俊俏女子,说道:“人人常说,练气士行有天地气机相随,动有天地之威,在在下眼中看来,能够真正称得上是练气士的,北派那些常聚在藏龙之地的附龙派算不得有什么真本事,那就只剩下了能以一己之力抗衡北地诸多练气宗门的观音宗了。
实不相瞒,在下因为修行上出了问题,之前分别去了两禅寺与武当山才大为好转,来观音宗,为的也是修行。”
澹台平静不由得多看了武玄天几眼,疑惑说道:“你已经得了大指玄与大金刚,这两种境界足够让你入陆地神仙,我观音宗虽敢自称不弱武当两禅,但也不能说胜过这两个地方,观音宗又有什么能被足下看重的?”
“观音宗的坐沧海观天下的门路。”
澹台平静皱眉,这人说的平常,实则已经在问观音宗立足世间的根本了,且他这么说,估计是要借着观音宗的法门入大天象,做那武夫最强,王仙芝天下第二压迫神州江湖多年,还压不住武人那与生俱来的争强好胜之心?
若是寻常人,管他是王仙芝还是那李淳罡,澹台平静早已出手与其做过一场了,但因这人不染气运,不知其到底与天上有关还是身具远超世间太多的法器导致。
但无论哪一点,都足以让自己不得轻易动手,何况他这一身剑意之盛,打斗起来自己也不一定能讨得了好。
“足下怕是说笑了,坐沧海而观天下,已是我观音宗入门之法,怎能示人?”
武玄天没有因为被观音宗宗主拒绝后表露出什么情绪,说道:“在下这人一向在意公平二字,身上没什么长物,有一招剑法来换,请澹台宗主看看能否相换。”
说完,屈臂点向澹台平静。
澹台平静表情一肃,身前浮现出一尊幽绿色水滴模样的器物,水滴状器物感受到了武玄天指间的剑意,恍若真的变成了一滴水珠,滴出了两条水线,如月画弧。
澹台平静身前,变得涟漪阵阵,随即形成一面等人高的透彻明镜。
观音宗有两件顶尖法器,一者是出自大奉王朝画圣隋英的陆地朝仙图,用以镇压江湖风流。
另一重器,则就是澹台平静所用的这件法器,名曰月井天镜,镇压世间一切邪崇。
二者都是在天时地利下因缘际会得天地气运而生,与练气士的上体天心之间相辅相成,澹台平静掌这尊法器数十年,早就与钟天地灵秀的月井天镜心意相合,甚至能在其中借到一丝天意为己用。
相比于澹台平静身前虚空凝镜的异象,武玄天这一剑指就显得朴实无华。
然而,武玄天在一指点到月井天镜上时,那面镜子顿时就布满了碎痕,连着镜子后面的澹台平静也都如琉璃落地般的碎裂开来。
澹台平静当然不会只有这点手段,在她身子刚刚碎裂的一瞬就出现在了武玄天身后,月井天镜中流出一条长河,向着武玄天背后涌去。
武玄天左脚划出一个半圆,身子回转,先前一式剑指意气未绝,再而点向那道水流。
剑指碎河流,然那水流无根无源却似无穷无尽。
澹台平静淡然说道:“如此,可换不来我观音宗的坐沧海观天下。”
在她说完,水流蓦然成冰,寒气直将地面冻出了一层层冰霜,四季如春的岛上,骤然风雪漫天。
与此同时,那些感觉到岛上气机有变的练气士们纷纷出门而来,观音宗一宗就可抵北派各宗辅龙派练气士,并不是传言,人们都说同行是冤家,宗门一直都偏居一隅,但并非时时都这么安静,无数年来,几乎每过几年都会有北派之人前来找事,刚刚让岛上气机变乱的一道气息,明显是自己等人不常见到的宗主引来,这是有强敌而来。
霜雪如刀,却难有一片落在白衣和尚身前。
忽然,岛上风雪化成万道雪剑,随着武玄天剑指向前,纷纷刺在了那道凝成冰霜的河流之前。
准备好家伙事驰援宗主的那些练气士们看到那白衣和尚这么一手,纷纷张大嘴巴,这人的剑道看之普普通通,其间蕴含的指玄境界却如此玄妙,竟能做到夺月井天镜的异象为己用。
冰河寸寸碎裂,化成的冰晶,碎裂在空中,就像是被风打散的雪白沙砾。
长河无量,冰河无量,碎裂成雪白沙砾的冰晶自然无量,只消几息的时间,沙砾就铺满在了临海的所有沙滩上,然而,那条冰河还是那么长,武玄天的剑指距离澹台平静的身影还是原先的那段距离。
“先是由虚化实,又是由实化虚,这座江湖,有意思的地方真的太多了。”
武玄天眼中亮起了跃动着的波澜,指前剑气消亡,剑意还存,点在了那滴幽绿色的水珠之上。
虚实转换,就如生死轮回,常人难以捉摸,但在武玄天观武当道经明悟的大指玄境下,总能寻到其中的一些蛛丝马迹,在他来到这个江湖,看遍吴家剑冢藏剑山十万剑,走了那两禅寺千佛殿千人千拳的彩绘足印,早已发生了某种难以言明的玄妙蜕变。
万剑胜一剑,总有一剑能进入到虚实转换之间的真实节点,那就能破澹台平静的月井天镜。
幽绿色水滴的颜色顿然变浅,武玄天剑指在点到月井天镜之上时也收回了剑意,两人都不约而同的收手。
澹台平静看着眼前一朵雪花散于天地之间,生出修长的玉手握住面前那点水滴,开口说道:“这一剑,可称为指玄境界最强一剑。”
武玄天抱回女婴,见到她没有被刚刚岛上变换的气机吓到,宠溺的捏了捏她的脸颊,然后才看向澹台平静说道:“练气士的一品,既有天象之势,又有指玄的洞察天地气机规律之能,在下这一剑,放在练气士身上,也能称得上是练气士最强一剑。”
澹台平静没有反驳这句话,事实上,此时的她生不出一点拒绝这一剑的想法,便是沉思斟酌起来,坐沧海观天下,虽是观音宗的入门之法,可也是观音宗历代门人能飞升天界最基础的一步。
甚至可以说,观音宗能以一宗之力抗衡北派练气士诸多派系,与这一步同样脱不了干系。
白衣僧人的这一剑或许可有可无,但观音宗的坐沧海观天下却不能没有。
这时,观音宗深处,忽然有一道仙云飞来,仙云之上平躺一幅以锦丝玉绳捆着的画卷,武玄天面上杀意顿生,一手握在胸臆剑柄上,便要拔剑斩画。
“阁下且等一等。”
一道老妪急切呼声从围观人群中传来,同时,那幅画卷也停在了武玄天身前没有再继续动弹。
武玄天看向人群中乘风走来的一个老妇,其人气机虽不像澹台平静深远,只这乘风做派,也必然在一品境中走出了很远,一门两一品,甚至孤岛上还有可能有其他的一品练气士……这观音宗,当真是得天独厚。
“得天地馈赠而成的法器,都有各自所载之天命,灵性不弱于人,此物是我观音宗的另一重器陆地朝仙图,与阁下刚刚见识过的月井天镜齐名,老身是当代看守此物之人,阁下放心,它没有恶意,而是寻到了它的天命之人。”
武玄天正是疑惑不解,怀中弟子忽然挥动起了手臂,而此时那幅身在祥云之中的画卷,在云中徐徐展开。
澹台平静如沐春风般的笑了起来,说道:“适才在下还在疑惑,足下不入陆地神仙,又不通练气之法,仅凭着一身大指玄是如何寻到我观音宗的,原来是带着一位与我观音宗有缘之人。”
……
与此同时,剑山上也不知是怎么了,一柄柄本来是死气沉沉的剑就像是活了过来,无数道剑意剑气随处可见,那些在山上寻剑的吴家子孙只能一个个龟缩在山脚下,满是惊惧的往万里无云的剑山上去看。
此时剑山顶上,剑气如一张大网来回游动,但每当临在那个盘膝而坐的少年身前时,总会有几缕剑气会被少年身边的气机吞噬。
某时,邓太阿睁眼起身,冷冷扫过山顶各处存放着的名剑,整座剑山顿时变得安静起来。
他掸了掸身上的灰尘,将双手缩在袖中负于身后,缓缓下山。
等到了山脚,有一剑自山上追来,他停步看向那柄剑,很是冷静的摇头说道:“回去吧。”
那柄剑倔强的像个孩童,不断摇晃着剑身显得异常固执。
邓太阿犹豫不定起来,很长时间之后,他还是没有伸手去握那柄剑。
末了,他对剑折腰行礼,一身灰衣入江湖。
……
观音宗天心楼。
仔细打量着陆地朝仙图散发出的愉悦神念不是人为,武玄天不得不承认,自己之前能够找上观音宗与怀中的弟子确实脱不了关系,也不得不承认,这孩子确实与观音宗有着所谓的缘分。
“有着陆地朝仙图护持,这孩子天生剑骨所具有的气运会更加绵长,未来成就,不可限量。”澹台平静饮下一口南海观音茶说道。
“她可以加入你们观音宗,但也要继承我的衣钵,对于她日后如何,自有她的福气。”
澹台平静疑惑试探问道:“道统传承,素来是从一而终,足下选了这孩子做为自己剑道传承之人,果真能允许她另有师门?”
“陆地朝仙图选中了她,那她在今后的气运也就会与你们观音宗纠缠不清,且正如你说的,有了陆地朝仙图的护持,今后她的成就确实不可限量,这是她的福源,贫僧又怎会因为道统传承消了她的福源?
何况贫僧一直没有多少门户之见,她走了贫僧的剑道,今后就是贫僧剑道的传承之人,再拜几个师门又能如何?”
澹台平静赞叹的看着这个年轻和尚,说道:“那就如足下所言,她会是我观音宗弟子,今后掌陆地朝仙图,也会是足下剑道传承之人。”
“可。”
……
坐沧海观天下,非是真要人坐在海中去观天地,人生于天地气运之中,去观天地,观天地气运,免不了会如诗词所云“不识庐山真面目,只缘身在此山中”,坐沧海观天地,便是一门让人有走出山中看山的法门。
武玄天合上那日在与澹台平静议事之后换来的薄册,离开身后草庐的躺椅上,走在那座临海高崖上,去看崖下重重浪花。
“果真如在下所料,你只是一个月,就将坐沧海观天地入门了。”
大袖白衣的观音宗宗主缓缓走在武玄天身边,也去看那崖下之海。
武玄天负手背后,说道:“入门后,也就能看到天地气运到底是什么样的,而非只是模糊的感知,山河有各自气运,人间每一人是此,每一国也是,甚至是一块石头一只飞鸟。
只不过有着孰强孰弱之分,这气运以肉眼看起来,竟显得如此复杂,但换个角度再去看,也能觉得简单许多,如人间国度是属于单论国度的气运,山川是山川的气运,江湖又是江湖的气运,如此也就只剩下了几条纵横有度的线条。”
澹台平静似乎看着崖下的海浪入迷了,并没有与武玄天搭话,直到崖下的海浪停歇,她才看向武玄天说道:“所以才有天网恢恢这个词。”
“怎么?澹台宗主是觉得我像一条漏网之鱼,要替天行道了?”
“若只是我出手杀你,成功的几率太低,可若是举观音宗全宗之力杀你,观音宗大概只有我能活下来,又太亏,所以正在犹豫。”
武玄天扭头去看澹台平静,因为对方太高,故他只能仰头去看,说道:“做一个南派练气士,还真的难,明明你们修行的宗旨是最好不要管闲事,但却因为上体天心这四个字,有的时候又得管,但管了,又有可能会惹上大麻烦。
不过想想,你们这与道士、和尚也差不多,很多人明明境界高的要死,反而还不如一个街头匹夫活的自在。”
澹台平静宽大袖中的玉手紧紧握起,面无表情说道:“道门修今世逍遥,佛门修来世自在,可只要是人,只要你生在这天地内,就逃不过天道轮回,如此,又何来真逍遥,何来真自在?我观音宗练气士一脉虽说是独立凡俗,可为了证道长生,做那补网之人,自然也不能脱离天道之外。
至于那街头匹夫,只是不知者而无畏罢了。”
“果然,不能和女人谈道理,无论什么样的道理。”
澹台平静长呼一口气,知道是自己着相了,他说的是人道,而自己却将事情扯在了天道上。
沉默许久后,澹台平静再道:“说实话,我从来没有见过像你这样不沾气运的人。”
武玄天在将坐沧海观天地入门后,自然也就看到了自己身上没有附着一丝气运,被澹台平静将这件事点了出来,说道:“你就当我是来你们这里踏青游玩的人吧。”
澹台平静听到了自己想要听到的话,看来他就算不是来自天上,也是来自天外。
犹豫良久,她最终还是默默的收起了手心中攥着的月井天镜,自嘲说道:“当年就被师父说我这人有的时候考虑的太多,不该走练气士一脉,应该去江湖里做个地地道道的匹夫,看谁不顺眼就揍,反正长这么高,应该也吃不了亏。”
武玄天看向天上,恍若看到了一根根极长的金色鱼线,啧啧两声说道:“幸亏你没出手,不然就吃亏了。”
澹台平脸上有惊慌之色流露,急忙看向身后,那座新修草庐下的躺椅上,竟是多了一个膝上放剑之人。
她外表看似只有二十几岁,实际年龄已是七十多,与李淳罡、隋斜谷等人都是同一时期之人,练气修为上,只余一个契机,就能到达将一身炼化而来的气运让自身化龙,推天门成神灵。
故她惊慌神情又很快恢复如初,说道:“两禅寺的金蝉脱壳身法,原来你不止是将坐沧海观天地入门,还将之学通,凭此修成了大天象,大天象、大指玄、大金刚,在下刚刚要是真的动手,确实会吃亏。”
“当年听龙树大师讲经,后来又在武当看了千卷道经,其中有些道理知道是知道了,但有不少却难以用在修行上。
直到拿到你给的坐沧海观天地,不由自主地就将那些道理代入了其中,然后一不小心就学通了。
不过现在在下还称不上大天象,最多只能算个伪天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