破晓时分,红日凌空升起,跃然浮出地平线,光照渐白。
盘亘在黄河之畔,数朝古都、通衢大城的开封城,却是死一样的寂静无声。
城外远方,几缕黑烟,依旧飘扬了好几日,却始终不肯落下帷幕,似乎还在诉说着,盛世之前,乱贼的归路。
城门下,几名府县差役,懒洋洋的缩在棚子下,卷着身上的棉衣,清晨时分总还是凉人的。这个时候,即便是皇帝来了,差役们也不会动弹半分。
若非是大军还在外头扫荡余孽,他们这些人早就回到家里,和妻儿邻居,诉说着自己在前几日守城一战时的丰功伟绩,临敌不惧的风采。
那是皇太孙殿下亲口肯定了的。
大明朝的功劳簿上,有他们的名字。
城里,街面上静悄悄的,便是往日里那些最勤劳的百姓,这个时候也不愿意走出家门,情愿在家中抱着妻子,久久的睁着眼躺在床上,数着安定的日子又过了几时。
城中西北角,周王府附近那边偌大的水泽湖泊旁,坐落着的那座王府名下的别苑。
后院有前宋遗风的水榭花园,墙角下,枝叶上堆积着夏日清晨积攒了半夜的露水。
一阵风吹过。
枝叶晃动了一下,挂在叶尖处的那一滴露水,终于是支撑不住,滴落了下来。
滴嗒。
“凉国公肃清河南道叛军余孽已归,奏请入城,上奏请见皇太孙殿下,不知殿下之意何如?”
右手食指抱着一圈白布扎带的年轻布政使,坐在一张小桉后,取了一份奏疏,手指捏笔悬于奏疏之上,模样却因为那根手指头而显得略有些好笑。
同样年轻的燕世子则是坐在另一旁,低头伏桉,手中的墨笔不曾停歇,一个个关于河南道推进革新、架设税署分司的文章奏疏,逐渐在成型。
朱允熥端着一碗撒了几粒咸豆角的白粥,卷着一张炊饼,慢条细理的吃嚼着,似乎便是这份简单朴素的早膳,就是人世间最美味。
吸熘熘。
一口白粥入口,混着炊饼下了肚。
朱允熥抬起头:“复奏,开封城内百姓脱危,朝廷不忍兵马惊扰黎民,各方军马无令片甲不得入开封,大军退出三十里安营扎寨,以待朝廷旨意。凉国公平定河南叛乱辛劳,赐酒赏肉,暂慰众将士,军功留待有司考。”
裴本之低着头,眼角动了动,皇太孙只说凉国公平叛辛劳,却未曾提及军功,此言有深意。
只是他却还是如实将太孙教令留在了凉国公送入城的奏疏上,只等有司官吏,将其发回凉国公处。
少顷,裴本之又言:“西平侯沐英于城外三十里大营,上书奏请,望河南道调拨军粮,大军开拔回京,以免久留地方,引百姓不安惶惶。西平侯又奏,若皇太孙殿下有召,则时辰之内即可领命来见。”
朱允熥沉吟了一下。
一旁的朱高炽悄默声的抬起头,望了他一眼。
朱允熥开口道:“复奏,京军诸部各营辛劳,有司考功,应天论功。西平侯忠勇有度,所请之事,一应照准。然诸军军务繁杂,河南道百废待兴,自不必请见。”
裴本之弹了弹那根经由皇太孙亲自上手,包扎的严严实实的手指头,一边逐句书写,回复西平侯的奏疏,一面又心中思量。
凉国公、西平侯这一前一后两道奏疏,大致相同,却又截然不同。而皇太孙的回复,也看似相同,却又全然不同。
同样都是辛劳,然而西平侯却得了一个忠勇有度的回复。
按照常规,这四个字是放在一起用的。但现在很明显,西平侯忠勇,且有度。是要分开说的,便是远超凉国公好几分。
等到两位勋贵公侯的奏疏处理完。
裴本之又道:“前番河南道奏请朝廷批复填任官缺事,吏部文选司主事来书回复,不日将会发派候官、观政进士往河南道。”
“是白玉秀来书?”
一直没有开口说话的朱高炽,忽的开了口,对着裴本之问了一句,然后目光转移,默默的看向正低头喝粥的朱允熥。
裴本之翻了一下奏疏,随后抬头道:“是新任吏部文选司主事白玉秀,臣对其有所耳闻,似乎入仕并不久。”
说完之后,裴本之顿了一下,转头看向将将好已经喝完粥的皇太孙。
似乎有些不对啊。
裴本之心中没来由的念叨了一下。
原先黄河溃决,河南道成灾,地方混乱,布政使司衙门就几次上奏朝廷,要吏部委派官员填补河南道官缺,可是吏部那边却始终没有回复。
怎么现在吏部换了一个文选司主事,不光是开始办理河南道的奏请,还甚至是来了书信特意解释了一番。
朝廷这些年,看似有着好几万的官员,可是大明实在是太大了,方方面面都需要人手去治理,地方上不光是年年喊穷,还要年年喊没人。
官缺,在洪武一朝早就成了习以为常的事情。
什么时候,吏部还会和地方上特意说明一番:啊,你的事情我知道,且放心,我会给你们都办好的。
这就不符合常理。
朱高炽确认了之后,便澹澹一笑,继续低下头写着自己那好像永远都写不完的革新奏疏。
朱允熥也不说话,只是抹了抹嘴,示意裴本之继续。
周王府名下的别苑书房里,忽然安静了下来。
……
身披甲胃的张志远,周围分明寂静无声,他却觉得耳边时时刻刻都有着诡异的嘈杂,让他久久不能安下心来。
眼前,有北平都司衙门随他南下的马军营将领,也有山东都司衙门的将领。
山东道都指挥使没有来,自从张志远带着万余北平都司官兵南下山东,那位都司便称病居家不出大门半步。
坐在众将里面的唐可可,左观右望,轻咳一声:“河南道的叛乱已经平了。”
堂下,没人开口,只是众人的眼神,却是止不住的让得了暂领山东道全境军务之权的张志远身上瞟了几眼。
唐可可又道:“山东道的叛贼到底要清剿到什么时候才能清剿完!”
众人的眼神,还是在往张志远身上瞟,只是没人愿意开口说话。
张志远的脸色有些阴沉,放在桌子,藏在袖中的手紧紧的攥成拳头。
错失今年九边北征,自北平城南下山东道,统领万余铁骑,提领山东道都司衙门以下各处卫所军马,已有小半月。
然而张志远却对山东道的叛乱毫无头绪,一直到现在都没有任何实质性的进展。
叛贼还在那里,山东道的兵马尚未出动,只是领了军令,这些叛贼便已经是一窝蜂的散去,任凭你如何搜捕都难以找到。
山东道与河南道的叛乱完全不同,呈现出了两种全然不同的局面。河南道的叛贼都是大股聚集,伺机而动,甚至敢做出围攻开封城的事情。
而山东道的叛贼却从来不会占城自立,只是劫掠官仓,洗劫百姓,最让人头疼的也就是阻断运河漕运,致使北上的货船无法前行,寸步难行。
似乎,山东道的叛贼们只是想要表现出他们能做什么,能给山东道三司衙门和朝廷带来怎样的影响和压力。
张志远望了一眼有些上火的唐可可,心中对其在此地如此喊叫,没有发表不悦。
在座的其他人不清楚,但张志远很清楚,自从自己带着军马到了山东道,唐可可就请了他们那些人在暗中盘查。
然后结果同样不能让人满意。
查到了无数的线索,可是这些线索却总会在某一个节点上彻底的消失不见。
这让已经习惯了在九边塞外,只管统领军马往敌人最多的地方冲锋的张志远,如同深陷沼泽泥泞之中,两只脚深陷其中,难以自拔。
“布政使司衙门和按察使司衙门那边怎么说?这都多少日了,叛贼首领们是谁,都还没有弄清楚吗?”
张志远的副将,见唐可可这位将军心腹开了口,便脸色阴沉的看向坐在对面的一众山东道都司衙门将领。
问题一时半会儿没法解决,但压力却必须要向山东道有司衙门下压。
和北平都司众将相对而坐的在场山东都司衙门将领们脸色亦是有些不好看。
“布政使司衙门承诺,凡将军所需粮草,山东道绝不拖延克扣,亦或以次充好。”
“按察使司衙门回复,刑名探查,有叛贼阻扰,请将军宽限几日,以待按察使司探明清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