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明朝堂堂的二品大员,封疆大吏,一道方伯。
就这么投身火海殉罪了。
即便是那些杀人如麻的锦衣卫们,眼看着河南道左布政使周荣投身火海,脸上亦是露出震惊的表情。
周荣的动作很快,几乎没有给人们反应和阻拦的机会,径直的就跳进了倒塌在地依旧不断燃烧着的高楼废墟中。
他甚至是在全身燃火的情况下,奋力的向着火海深处走去。
少顷的时间便被整片火海吞噬,身形从人们的视线里消失。隐约的,开始有几声惨叫声从火海里传出来,再久一点之后,便只有一道闷响声,带着一团的火星,从火海中溅射出来。
这个世界不缺乏奇迹,但周荣的结局,只有在熊熊烈火的煅烧下,成为一团灰尽,随着往后的一阵风飘散在天地之间,化为乌有。
潘伯庸已经彻底被周荣的举动给吓傻了。
他张大了嘴巴,深深地吸着气,身体止不住的颤抖着。
周荣身为河南道布政使,引火焚身,固然惨烈,却也死的痛快,了无牵挂。
可他潘伯庸呢?
潘伯庸下巴已经开始打颤,抬着头举目看了一眼,已经有好几名锦衣卫官兵,悄无声息的分布在自己的周围,似乎是唯恐自己也如周荣一样寻一个痛快了结。
这时候,潘伯庸便已经在心里,将这会儿大概已经化为乌有的周荣给从里到外的咒骂了一遍。
原本有周荣在,皇太孙万般问责,都会有周荣在前面顶着,一力承担。
可如今,比自己‘个子’高的周荣死了,自己勐然之间成了整个河南道‘个子’最高的那个人。
潘伯庸心里不禁懊恼起来,转动着目光,便看到皇太孙不知什么时候,已经是转头默默的注视着自己。
潘伯庸心中顿时一跳。
朱允熥已经是轻声开口:“潘按察也要学周方伯吗?”
朱允熥的语气阴森森的透着冰冷和威胁。
然而只有他自己心里清楚,对于周荣的突然藏身火海,是多么的诧异。
原本自从这些河南道的官员赶过来开始,他便在默默的观察着这些人的举动和反应。周荣一直在挣扎,或许是还心存良知,又或者是当时畏惧死亡,亦或是幡然醒悟。
而朱允熥也准备以周荣为切入口,打开河南道的局面,好将这摊浑水下的东西给彻底看清楚。
只是周荣已经藏身火海。
那眼前这位河南道按察使,便成了知道的最多的那个人。
潘伯庸只是和朱允熥对视了一眼,便赶忙慌张的低下头,双手啪的拍在地上。
“臣罪该万死。”
朱允熥拍了拍潘伯庸的肩膀:“罪该如何,你们比孤更加的清楚。河南道两司衙门今晚都来了,有什么事,你们自己说明白,写清楚了。”
潘伯庸不断的拿头重重的磕在地上:“罪臣谨遵教训,知无不言。”
朱允熥挥挥手:“孤乏了。”
低吟了一声后,朱允熥已经迈着脚步向着远处走去。
脚步声越来越远,越来越轻,潘伯庸却觉得心口压得实实的。
正要寻了锦衣卫的人自述罪责。
潘伯庸就听身后的黑暗里,传来了皇太孙的声音。
“那二十一具尸骸卸下吧,好端端的人被折腾成这副模样,孤给他们体面下葬。”
潘伯庸闻声微微一颤。
脚步声终于是彻底的消失不见了。
潘伯庸也被抽离了浑身的气力,哀嚎一声瘫软的趴在了地上,脸上汗如雨下,浑身不停的颤抖着。
人群开始散开,好似是被斩了的火龙,倒塌在庭院中的高楼废墟,火焰亦是开始慢慢的从白炽色变回橙黄,然后一点点的变暗变小。
夜色下,所有的动静都开始变得小心翼翼了起来。
潘伯庸缓缓的站起身,仅仅是一个起身,便耗尽了潘伯庸全身的气力,等到他终于站直了身子的时候,整个人都苍老了一整圈。
几名锦衣卫官兵无声的走了两步。
潘伯庸轻叹一声,望向正在廊下为那二十一具尸骸收拾的人。
“皇太孙殿下想要知道的,我都会一五一十的说出来写下来。”潘伯庸声音沧桑的低声念叨着,神色暗然,脸上一片死气。
一名锦衣卫冷笑了一声:“我们问什么,你才能说什么。”
潘伯庸茫然的抬起头,看了看眼前说话的锦衣卫。
潘伯庸失神的点了点头。
随后,他伸出双手,好似是要接受一些。
锦衣卫官兵又笑了笑:“现在的开封府,没人能走出去。”
潘伯庸忽然也笑出了声,收回双手,一挥衣袍,双手便兜在了一起。
锦衣卫官兵哼哼了一声,挥挥手。
“走吧。”
……
至此,开封府里已经传来了一声声打更人的警示声。
而开封府府衙后衙,终于是安静了下来。
自后衙离开的朱允熥,嘴里说着乏了,可却并没有入眠。
整座府衙无处不充斥着焦炭味,这会儿已经是没法待人的了。
朱允熥脸色平静的从府衙里走到外面的街道上,侧目看向两侧的横街。
只见开封府城里各司衙门的差役纷纷都聚在随行官兵的拦截外。
而在横街的一侧,还有一片的空白区域,随行官兵正在用最开始那些开封府防范火班的救火兵丁带来的压水车,冲刷着路面。
“刚刚做完的统计,河南道两司、开封府各司衙门,有品入流的官员,今晚尽数到场,现在都被扣押审问中。”
朱高炽双手揣在一起,落在朱允熥后面,从开封府衙里走了出来。
朱允熥不曾回头,只是看着那些被官兵们拦下,又因为自己露面,而不断小心翼翼的低着头往后退的各司衙门差役们。
“让高于光他们今夜好生的歇息,明天开始接手河南道两司及开封府各司衙门的事务。”
朱高炽目光闪动了两下,低声道:“河南道骤然遇此大变,外面必然会风声不小。”
朱允熥眉头沉下:“让汤弼带着人来开封府。还有于马,他那边有无消息。”
“叫汤弼来开封府的调令,今天入城前便已经发往陈留县了。他那边的人原本是在帮着裴本之赈济灾情,调拨开拔,大概要明天才能进行。”
朱高炽低声说着,手掌在袖中动了一下,便取出一本文书递到了朱允熥面前:“于马那边一早就去了文书联系,他自上任河南都司后,一直都在外头整顿军务,想来如今得了咱们入城的消息,不日就会赶回来的。”
朱允熥点点头。
今晚可以说是将整个河南道给一锅端了,用脚都能知道,这件事必然会在河南道掀起一阵轩然大波。
只是这股风波到底会如何,在群龙无首的情况下,又会向着什么方向发展,却不得而知了。
也正是因此,这个时候,自己需要有足够的力量掌握在手中,以应对随时可能发生的不测。
朱高炽这时候又低声道:“今夜河南道官员入衙不久,除了这些衙门里的差役赶来,便是有不少人藏在暗中观察这边。”
“是什么身份?”
朱允熥说了一声,抬头望向街道周围的黑暗区域。
朱高炽低笑道:“有开封府的士绅,也有家资颇丰的商贾,更有良田无数的人家。”
都是不出意料的势力。
朱允熥转头看向开封府城西北方位。
在那边,是旧时宋宫,今时大明周王府。
朱高炽却是怀揣忧心的低声念叨着:“今晚上的事情,我还得连夜写好奏章,急递发回应天,你干出这么大的手笔,我是没能力替你擦屁股,还得靠咱们家老爷子。”
“另外河南道两司的主官,也需要老爷子选任官员,这事咱们也做不了主。”
“我爹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收到调兵的公文,来来回回的怕是没有一个月不能成。只希望这段时间啊,莫要再出什么事情。”
朱高炽絮絮叨叨的说个不停,各种查缺补遗,给今晚开封府衙里发生的事情,首尾都补足了。
而朱允熥却是侧目看向远处的街道。
只听街道黑暗中,是一阵阵的马蹄声,转而便有火光亮起,而后便见一队队的官兵,在众多军中将校的统管下,向着开封府靠近过来。
“来者何人,报上军号。”
有在开封府衙周围警戒的锦衣卫官兵,开始冲着这支忽然出现的军队喊话。
“钦赐河南道都指挥使司于马,获闻皇太孙殿下入城遇袭,臣特领兵返城护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