开封府衙前。
朱尚炳怀抱长刀,眉目鄙夷,仰着身,昂着头,微微低眼侧目俯视衙门外的河南道及开封府的官员们。
按照朱尚炳的想法,熥哥儿完全就不必那么慎之又慎的考量地方的官员们。横竖不过是一刀下去的事情,难道河南道的脑袋还能硬的过大明的刀?
真要是有那么硬,最多就是将应天城墙上的重炮拖过来罢了。
眼下,堂堂的大明朝皇太孙,待在后衙烤火,心里怕不是早就在忧思着朝廷为什么总是会养着这么一帮废物蠹虫,而不是人人清明。
到了府衙前传话的朱尚炳自然是没有好脸色的。
河南道左布政使周荣,穿着得体的大红独科大团花公服,头戴乌纱,展赤角一尺有二,配花犀腰带,手抱白象牙笏板。
在他身旁的是河南道按察使潘伯庸,除了腰带乃是金银花腰带之外,余者一般无二。
周荣和潘伯庸都穿戴着大明定制,只有在京官员早晚朝奏、侍候圣驾、谢恩、见辞,或在外武官每日公座才会穿着的公服。至于二人身后的其余河南道及开封府官员,则都是穿着补子不同、服色不同的常服。
是个人都能看得出来,熟悉的开封府衙前立着的那位身上甲胃下,隐隐约约露出团龙纹的少年将军,对他们这些人的斜觎和不屑。
身为河南一道主官的左布政使周荣,在所有人的等候中,轻步上前,挥动着从二品大团花花犀腰带红袍的宽大衣袖,脸上带着一份儒雅和镇定自若的从容。
“臣,河南道布政使周荣,应召求见皇太孙殿下。”
“今夜殿下驾临开封府城,臣周荣迎驾来迟,未想开封府衙高楼走水化火龙,臣周荣斗胆面请皇太孙殿下移步河南道布政使司衙门下榻歇息。”
朱尚炳撇撇嘴,哼哼了两声,抱着怀里的长刀侧过身。
他斜觎着衙门外的周荣,语气带着厌烦:“啰啰嗦嗦,都叫了你进来喝茶,哪来那么多的话。”
说着话,他便往府衙里面走了两步,而后又转过头看向外面。
“你们是怕被火烧死吗?”
“河南道的官儿都是卵怂了?”
最后一句话,几乎是轻飘飘的到了不可闻的地步,却还是足以传入衙门外周荣及一众官员耳中。
一阵变得急促的呼吸声。
周荣脸上的微笑和从容,却没有发生半分的改变,他甚至是无声的转动了一下脖子,目光扫向身后的官员们。
呼吸声瞬间一滞。
一旁的河南道按察使潘伯庸轻咳了一声,转身看向只要是今晚在开封府城里便几乎都赶了过来的官员们。
潘伯庸开口道:“诸位,都随本官,与方伯一同入衙觐见皇太孙殿下吧。”
方伯是对一道布政使的雅称。
官员们默默拱手弯腰,再抬头,站在最前面的布政使周荣已经是抬脚踏上府衙前的台阶。
整个河南道上上下下有多少的官员?
今日便可在开封府衙前一窥得见。
两司便各有官员三四十人,开封府亦有官员一二十人,再并上其他司衙及来开封府的地方官员,前前后后足足有近百名衣冠禽兽走进了开封府衙的大门。
身为一道主官,坐掌百万臣民之利,周荣早已养成了沉稳从容不迫的姿态。
然。
自他踏入今夜的开封府衙,始终不曾有过变更的脸色,终于是有了一丝不易察觉的牵动。
自府衙门后,一名名手抵腰间绣春刀,举着火把的锦衣卫官兵,成两列队,在他的眼前制造了一条狭窄的道路。
穿过府衙前那巨大的影壁,便见前府公堂。
公堂上,只在几名锦衣卫的看管下,满府的官吏如同鹌鹑一般缩在一起。
周荣的脚下不由变得沉重了起来。
往日里,不时便会来此,登高楼,饮茶弈棋,坐观汴梁都的周荣,只觉得今日今地,已经变得面目全非,再无往日的熟悉。
一名名被自己抛在身后的锦衣卫官兵,安静的如同一根根木桩。
周荣的眼睑微微下沉,他想到了很多年前,自己还是少年郎,在家乡读书时的模样。
那时候,横渠先生的警示名言,已经传响了很多年,而自己亦是最爱那几句话,远甚圣贤之言。
只是后来,自己读的书越来越多,做的文章也越来越多。自己成了童生、成了秀才。
再然后,就是成了举人,又一路走进了两榜进士的金榜上。
那时候方才国初,万物更始,自己对官场、对民生还一无所知。全凭着先生的警言,自己的满腔热血,成了大明朝在河南一县的小小县令。
经年一晃。
至今,已过了二十多年,自己也坐在了河南道布政使司衙门左布政的位子上。
这几年,河南道右布政使空缺。
自己几乎成了河南道说一不二的存在,挥臂一指,便是万民往来之处。
乃至今日。
周荣忽然生出了一股如梦如幻的感觉来。
“来人止步,报名听召。”
一名肩头落着灰尽的锦衣卫官兵,手持绣春刀,挥臂挡在了周荣的眼前。
周荣闻声抬起头,从唏嘘追忆过往中醒来,脸上下意识的露出从容的笑容。
周荣展臂挥袍合手,面向院墙屋舍被一一推倒,端坐在火龙高楼不远处花坛下的那道年轻的身影:“臣,大明正奉大夫、正治卿、河南道布政使司左布政使周荣,参见钦赐监国皇太孙殿下。”
四下无墙,只一只握刀的手臂,将一名封疆大吏拦下。
“进。”
火光里,传来了一道平静的声音。
周荣微微抬头,并非是皇太孙的声音,而是站在旁边的那名身形微胖,亦是身着团龙袍的少年郎。
这便是燕王世子了吧。
周荣心中想了想,眼前的横臂已经落下,他便提起脚步,走进倒下的院墙内。
这时的周荣才看到,身上官服不整,跪在地上的开封府知府上官文虎。
原本还只想躬身作揖的周荣,只能是抖起衣袍,在上官文虎前不远处跪拜下来。
“臣周荣,参见皇太孙殿下。”
朱允熥抬起头,看了眼还不曾倒下的高楼,侧目看向跪在一旁的河南道布政使周荣。
“来了,且等人都到齐,再饮茶吧。”
周荣心下不由一沉,这不是一个好消息。尽管皇太孙目下并没有表现出愤怒或是不满的言论,可仅仅不曾叫起一名封疆大吏,便已经透露出了所有的不满。
周荣不由抬起头,再一次看向坐在花坛下的皇太孙。
只见在另一边,一张硕大的桌桉上,摆放着一只只茶杯。虽然因为高度原因,周荣不曾能看到茶杯里,却知道那里面必然早已盛放好了茶汤。
而越过桌桉,廊下那二十一具尸骸,至此还被空悬凌空,随着热浪和风,诡异的轻轻摇摆晃动着。
未用多久,周荣的身后已经传来了河南道提刑按察使潘伯庸的报名声。
少顷,潘伯庸便跪在了周荣的身边。
两人默默的对视了一眼,眼底是藏不住的担忧。
高楼不断的发出一声声的爆响,伴随着一名名到场的河南道官员的报名参见声。
火光如月影一般,倒映在周荣等人眼前的地面上。火星宛如夏日萤火虫一样,从他们的眼前飘过。
空气中的烟味愈发的浓郁了起来。
而河南道的官员,还在一个个的走进来,报名参见,而后跪拜在地上。
“……”
“臣,河南道布政使司杂造局副使参见皇太孙殿下。”
当最后一名河南道官阶不入流的官员跪在人群的最后面时。
朱允熥终于是双手撑着膝盖,从花坛下站了起来。
他抬头举目望向火光已经通体由赤红变成白炽的高楼,脸上微微一笑。
“楼要塌了。”
他的声音很平静,好似是在说着一件相隔万里之遥外的事情。
周荣和潘伯庸两人却是心中一跳,下意识的抬起头,看向已经烧了大半个时辰的高楼。
仅仅只是一眼,两人便已经是瞠目结舌,面露惶恐。
只此之间。
空气忽然愈发的扭曲纠缠起来,无数爆炸声从高楼里发出,巨大汹涌的气浪,一团团的迸发出来,带起一片片的漫天火星。
地面开始了震颤,轰鸣声直击人们的耳蜗。
白炽的火龙,开始不断的发出一声声的咆孝声,似乎正在不断的突破着大地的封印和镇压,向着星空银汉上飞奔逃窜。
“危……!”
现场,忽然有人怒吼了起来。
不等所有人反应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