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谣言都是应天府的士绅商贾散出去的?”
华盖殿外,朱元章抬头东望,天空一轮骄阳似火,皇帝缓缓舒展双臂,轻声开口。
跟随在皇帝身边的内官总管孙狗儿躬身弯腰,轻轻点头:“回陛下,锦衣卫那边已经核实,确实如此。”
朱元章脸上露出笑容,发出轻笑声。
他回首看了眼身后紧闭着的正在进行廷议的华盖殿,眼中是写不完的满意。
“这个臭小子。”
“要迁移百姓充实交趾是假,借机报复这些散步谣言的人才是真的。”
“当真是个眼里容不得沙子,不留隔夜仇的小子!”
孙狗儿鞠偻着腰,瞧着皇帝这一副满意多过责骂的举动,脸上也带着笑容,轻声道:“想来,殿下也是有旁的意图。这两年大明的日子眼看着愈发的红火起来,殿下也历练的愈发成熟,一举一动早就不是当年了。”
朱元章转头挑眉看了一眼孙狗儿,哼哼了两声。
孙狗儿默默低头。
什么话该说,什么话不该说,尤其是他这样伺候在掌握天下九州的大明皇帝面前,最是清楚。
朱元章则是笑了笑:“看来那小子当真是愈发出类拔萃,连你这个老狗都为他说话了。”
孙狗儿这时候才抬起头:“奴婢只是抢了陛下的话,奴婢该死。”
“哈哈哈!你个老狗啊!”朱元章哈哈大笑的伸手指点着躬身在自己面前的孙狗儿。
随后脸色却是渐渐阴沉下来。
一挥衣袍,转身看向华盖殿前的奉天殿。
应天皇城内,数奉天殿营造最为巍峨,宏伟似九天天宫。
立于华盖殿前,有泰山之势。
这是属于大明的骄傲。
然而,朱元章的脸色却并不好看,心中更是微微激愤。
乡野之权啊!
数三皇五帝以来,历经秦汉唐宋,没有一家能够将皇权下沉到乡野。
那小子今日提出要迁移应天百姓去交趾道,自然不可能如此简单。
百姓的迁出,自然会造成地方乡野的权力真空,而长期的权力真空是不可能存在的。
朝廷不去填充,自然会有新的力量去自发的弥补上这个缺口。
所以。
那臭小子是要推行皇权和乡野的关系!
朱元章的眼中闪动着亮光。
而这也是他为何会要求进行廷议的原因。
数千年来,从远古先民的部落为治,到商周的诸侯共治,再到秦汉的郡县之制,随后的门阀世家共天下,到前宋的士大夫与天下共天下。
这天下,向来都不是由皇帝一人独有。
而天下之下的乡野,也从来不是皇帝所能触及到的地方。
自己还没到埋进黄土下的时候,大明一如此刻天上的骄阳。
朕在,则大明百试不亡!
华盖殿前,皇帝的目光威严煌煌,可与天上骄阳比肩。
“朕很期待,臭小子会给出怎样的法子。”
一声期待,在华盖殿前悠悠响起。
……
“大明坐应天二十七载,开国之初应天人口几何,直隶人丁几何。”
“今,应天人丁又有几何?直隶人丁又有几何?”
“前唐开国,天下人口不过千万,费太宗、高宗,天下人口倍之。”
“如今大明二十七载,天下人口已多出一代,京畿之地拥挤不堪,虽聚天下富户,天下之财,却如泥潭不知流通,天下之财沉积于此,碾压侵占剥削常见,何以解?”
华盖殿内,朱允熥面对着大明在京从三品以上的所有官员,平声静气的询问着。
他们并不同意迁移直隶百姓前往交趾道。
这很容易明白,直隶乃是天下赋税之首,亦有京畿首善之称。
一个直隶,又牵扯了多少的利害关系。
淮扬两地的盐课、苏杭两地的丝绸、江淮之间的兵员、粮草。
更莫要说,徽州府那边富甲天下的徽商,淮扬苏杭的富商。
直隶干系着大明朝如今的财政,更干系着朝堂之上衮衮诸公身后的利益。
朝堂上,再一次的陷入了沉默。
朱允熥给出的问题,没有人能够解决。
这些年,光是应天城里的治安问题,相对于开国之时,已经是成倍的增长。
朱允熥低叹一声。
“前唐之长安,坐拥百万人口,不过五十载,李氏朝堂便频频东出就食洛阳,何故?”
朝堂上,百官沉默。
前唐东都的原因有很多,政治上的、军事上的、经济上的。
然而,长安日益增多的人口,却也是重要原因之一。
那时候的长安城,是天下最富饶的城池,却也是治理难度最大,环境污染最为严重的地方。
然而今天。
就连吏部尚书詹徽,都没有开口说话。
朱允熥默默的转头,看向一旁沉默寡言的老爹。
今天这场廷议,老爹似乎仅仅只是充当了一个旁观者的角色。
至于解缙和夏原吉两人。
他们还不够参加廷议的品级。
于是,朱允熥丢出了一个重磅讯号。
“红薯今岁以育种为要,明岁便会在应天府乃至周边府县推行栽种。”
“朝廷万事求稳,应天稳妥与否,事关红薯推广栽种之事。”
“今次,孤意欲改应天府、直隶粮长、里正、村正制,以此番南征有功负伤将士,充入地方粮长,都察院、户部、兵部督办,制定摊丁入亩之下栽种红薯赋税定额,每岁征缴事。”
如何推广红薯。
如何征收赋税。
如何建立税吏。
这才是今天廷议最重要的议题。
同样,也是牵扯了无数利益的问题。
相比于这些问题,迁移直隶的百姓前往交趾道,就算不得是一件事情了。
当下。
詹徽等人默默对视一眼。
他便率先出班询问道:“殿下欲要以南征有功伤员充任地方粮长,不知此法是否如摊丁入亩一般,事后要推行天下各道?”
如果只是在应天府推行,用来给那些有功的伤员一个稳妥的安置,那这件事情还是可以直接推行下去。
可若是涉及到整个大明,就得慎之又慎了,毕竟干涉太大。
这是不给地方上半点权力和话语的做法了。
朱允熥没有任何顾忌的点头:“过往,天下以粮长征缴乡野税赋,承兑地方官府,多有两相勾结,鱼肉盘剥百姓之举。可国朝年年征讨不臣,伤员干系重大,圣心亦忧,何以稳妥国朝有功之臣。
孤以为,当为其成家立业,又可使其有一份继续为国效力的事业方可。
天下何以承平运转,税赋便是那载舟之水。朝廷久不闻乡野之声,部堂之上多被蒙混。现今设税吏,专司地方粮长,每岁报地方官府核实,直奏应天部堂衙门,天下税赋清清白白,征缴解押自有考量。”
随着朱允熥的一番解释,詹徽等人安静下来,眼神却是不断的相互交流着。
这事自然是有利有弊的。
弊端之处就在于地方会因此有所怨言,或许会在朝廷推行的过程中出现反抗的事情。另外……此刻在场官员,谁家不是地方上的声望,多少人家都是担着老家的粮长差事,为地方官府征缴乡野赋税。
不论是否有踢斗,大小斗的事情。
仅仅是手握着粮长的差事,为朝廷征缴乡野赋税,就相当于是掌握了地方上的话语权和声音。
詹徽又道:“天下粮长无数,何以禁绝不会出现贪墨之事。”
“孤已说明,以都察院、户部、兵部督办此事。每岁税吏粮长轮番,久不在一地,何以扎根。”朱允熥微微一笑,从容开口。
现在用伤员,对朱允熥而言只是一个借口。
用税吏粮长当做封赏给这一次的南征有功将士。
等天下推行稳定之后,便可以组建专门的税吏了,如此这些有功将士被安置好,朝廷也能从容的断绝了税吏粮长再在地方上扎根发展的可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