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赢了。”
东宫小书房里,燕王世子朱高炽神色难看的望着面前的棋局,颇为沮丧无奈的承认了自己的失败。
因为最近天气逐渐炎热起来,墙角比往年早了大半个月就摆上了从冰窖里取出来的去岁冬天挖回来的河冰降温。
只是即便如此,也难以压制住朱高炽心头的燥热。
而坐在他对面,与他弈棋的朱允熥,则是始终面带微笑。
“是你没有还手的余地了。”
朱高炽愤愤不平的将手中最后那枚白子敲在棋盘上,侧目看向一旁的解缙、夏原吉两人。
最后愤满不已的望着面前的棋局。
自己苦心经营出来的铜墙铁壁,就被那一条暴戾的白龙给砸的一个稀巴烂。
完全没有一点章法。
偏偏最后落子,这暴龙就成型了。
“你这算不得棋。”
朱允熥微笑着看向面前愤愤不平的小胖,轻笑一声:“甭管白猫黑猫,能抓住老鼠就是好猫。”
朱高炽双肩一垮,轻叹一声:“所以,这一次的谣言,也是你赢了。”
此言一出。
坐在一旁观棋的解缙和夏原吉两人,齐齐的挺起脖子,面带审视。
朱允熥则摇摇头:“虽然早就有了推断,但还是要等孙成和田麦他们今天最后的确定。”
说时迟,那时快。
小书房外已经响起了孙成的声音。
“启禀殿下,事情已经查明。”
小书房门外,急匆匆赶回宫的孙成和田麦两人,身上还带着一抹若隐若现的血腥味。
直到小书房里传来声音,两人这才双手挥动着衣袖,从胸前掠过,而后方才跨进房门。
茶室棋局前,朱允熥等人已经换了姿势,看着孙成、田麦两人走进来。
孙成、田麦两人躬身作揖。
而后由孙成上前一步,抱拳道:“殿下,前些日子朝廷悬赏作物,随后应天城便传出谣言,现已查明背后推动散播谣言之人。”
朱允熥轻嗯了一声。
朱高炽则是眉头一挑,好不容易安稳了不少时日的应天城,又要起一番风波了。
解缙和夏原吉两人则是皱紧眉头。
之前的谣言他们都是知晓的,只是任谁都想不出究竟是谁在背后散播谣言。
当时,一夜之间谣言就遍及整座应天城,翌日开城门,谣言就往城外传播出去。
若非是朝廷反应机敏,及时将谣言给按下去,又立马再次行文,当时恐怕就要在地方上引起一阵骚乱。
回头,几乎是所有人都在暗中推演摸索着线索。
只是都无奈的发现,这谣言根本就找不到源头。
所以,这时候听到谣言背后的散播之人已经被查出来,解缙和夏原吉两人皆是面露好奇。
孙成也不卖关子,直接说道:“此事,涉及应天城内共三十五家应天府士绅,又有五十四名商贾参与其中。”
解缙当即皱紧眉头追问道:“没有朝中之人参与?”
孙成摇摇头:“我等已经多番核查,朝中并无人家参与其中。”
“都是那些士绅和商贾参与其中的?”夏原吉同样面带不解,再一次确认。
一旁的田麦苦笑着点点头:“确实如此,我等原本也是循着朝中官员追查此事,然而并没有发现任何的异样。最后,还是有太孙提醒,我等才将去岁应天府摊丁入亩的事情又复查了一遍。
而后将目标锁定在去岁和官府推行摊丁入亩发生冲突过的人家,以此为线索,一一摸排下去,最后几经确认,这才将这些人给揪了出来。”
解缙不由感慨道:“竟然真的就只是这些人做的。”
朱高炽却是面露忧虑,一副忧心忡忡的模样,他看向朱允熥,低声道:“这件事还是要好生处理,不然恐怕地方难靖,这样的事情往后还是会再出现的。”
“裹挟百姓猜测朝堂官府,致使百姓与朝廷离心离德……”
朱允熥沉声说着,目光逐渐的阴沉起来,随后在众人的注视下,手中重重的拍在了桌桉上,致使满盘黑白棋子跳动坠落到地上。
书房里,只余棋子落地滚动的声音。
朱高炽几人同样心知肚明这件事情的真正目的。
朱允熥目露杀气的低声道:“他们是想要永远把持乡野吗!”
书房里,几人默默无声。
这件事情已经涉及到了古往今来,所有王朝的一个通病。
皇权不下乡。
就以如今的大明为例。
从大明创立开始,朝廷就在设置朝堂权力归属和地方行政划分以及权力的延伸终端。
朝廷初一开始以中书省为首,率诸部司衙门,总掌天下社稷权柄。
地方上,则是以道府县三级为朝堂权力意志的延伸。
官府的权力,最终停留在了地方县域里的县令、县丞。
这两个官职,仍然是由朝廷吏部任命官员。
而在此之下,一县的县簿、县尉,及县衙六房的吏员,则几乎都是由当地士绅充任,或是地方的经年吏员人家,父死子继,兄终弟继。
再往下,虽然朝廷也有里正、村正、粮长之类的管理岗位设置,但基本都是由地方上自行推选。
这就导致一村、一镇,掌握权力和话语权的,只会是当地的士绅商贾家族。
他们负责对乡野百姓解释朝廷的每一条政策,负责每一个乡野之地每岁的税赋缴纳。
摊丁入亩从根本上剥夺了地方士绅商贾对地方百姓的盘剥权力。
而原先一开始,朝廷在推行摊丁入亩的时候,就没有顾及到地方上数量庞大的小士绅商贾群体。
现在,他们开始针对自己的权益被剥夺,发起了第一次反攻。
小书房里陷入了一阵沉寂之中。
毕竟,皇权下乡这件事情,可是数千年都没有人能够做到的。
夏原吉在观察了许久之后,终于是小声开口:“殿下,若是这个时候朝廷太过强势,恐怕今岁夏秋两税,会有变动。”
他是从户部的立场和角度去看的。
毕竟,现在朝廷还没能从地方上收缴权力回来,地方上的很多事情,尤其是承接在地方官府和百姓之间,负责从百姓那里征收税赋,上缴给官府的粮长制度,还是由地方上那些小士绅商贾们担任的。
解缙亦是说道:“粮长之制,若是此刻不能改变,强行以今日所查之事问责地方,恐怕今岁地方税赋艰难。”
“置之不理,还是轻拿轻放?”
朱允熥澹澹的说道,目光则是看向解缙和夏原吉两人。
他们两人的说法并没有错,执政万事求稳,更不可能不做准备就去干涉动手税赋之事的地方。
解缙和夏原吉两人被问的哑口无言。
因为这根本就不是太孙往日一贯的行事作风。
朱允熥这时候便看向棋盘对面的小胖。
被盯上的朱高炽面色一愣,不禁轻咳几声,脸颊上带着一抹涨红,才缓声道:“其实……这件事……如果能妥善安排,循序渐进,也不是不可能办下去,对地上也能产生震慑作用。”
说完之后,朱高炽默默的看了朱允熥一眼。
朱允熥当即微微一笑。
小胖是猜中了自己的想法。
朱允熥哼哼两声:“今日就到这里吧。”
解缙和夏原吉两人对视一眼,两人都是目光闪烁着,默默起身。
“臣等告退。”
朱允熥转头俯瞰已经彻底凌乱的棋局,不发一言。
站在前面的孙成和田麦两人,看了看似乎是陷入冥想的皇太孙,也一并躬身合手:“臣等也先行告退。”
“你俩先留一下。”
朱允熥的声音,这时候却是忽然发出。
孙成和田麦两人脸上带着不解,默默的停了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