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永远都是皇帝。
即便是说出过禅让的皇帝,他依旧是一个帝国掌握最高权柄的主宰者。
朱元璋仅仅只是坐在那张毫无雕镂的紫木椅上,周身却已经是散逸着淡淡的杀气。
“那人些,是要借机攻讦新政吧。”
哼。
朱元璋目光鄙夷的说了一句,随即冷哼一声,充斥着不屑和轻蔑。
解缙点点头,却没有立马开口。
皇帝的威压实在太重,而内阁并不希望在朝野上下制造大范围的杀戮。可对于皇帝来说,杀戮永远都是最直接最有效的选项。
尤其是一位开国的皇帝。
尤其这位皇帝的拥护者,是那些手握兵权的功勋将领们。
大明朝堂已经在皇帝的龙威下,臣服了整整二十八年,所有人都清楚只要皇帝不死,这样的局面便永远都不会改变。
“嗯?”
朱元璋又发出一声。
解缙眉目一抖:“回陛下,确实如此。”
“嗯。”
皇帝这一次轻嗯了一声,便向后一靠,目光中带着审阅。
任亨泰向后挪了一步,这些事情在来时的路上便已经说过,自己能省一些口舌之力,让解大绅去奏对,他是乐意的。
解缙梳理了一下思路,轻声开口道:“臣等以为,不论是中都的事情,还是河南道的事情,若是深究起来,或许是要联系起来,放在一块儿议的。
如今国家正在推行新政,政令如火如荼,百姓反响热烈。而在洪武新政之前,朝廷自洪武二十四年开始,推行天下近两千座驿站改制,便已然是走上了推行新政的路子。
这些年,朝廷大大小小的已经办了不少的事情。这其中牵涉到多少人的利益?利了多少人又损了多少人?
朝廷虽然向来严肃,可是地方上却不可能彻底肃清。
天底下,当真万事皆安了吗?
臣等以为,只是那些人藏得更深了。
这一次两道急奏入京,不论是废广陵郡王不见踪迹,亦或是朝廷耗费无数钱粮方才初步筑造取来的减水坝、拦水坝被毁,臣等以为定然是有一只黑手在背后推动。”
“既然尔等几人已经议过,这只黑手又在何处?”
朱元璋目光冷冽,眼神中泛起一缕幽光。
解缙停顿,迟疑了一下。
一个很不对劲的想法,忽然在他的脑袋里生出。
难道陛下早就已经查明了,今日方才报送进京的急奏背后的缘由?
不会吧!
解缙吞咽了一口唾沫,方才继续道:“有鉴于国初之局,参照今次中都封城清剿奸佞一事。内阁以为,此事乃是白莲教社与山西道晋商所为。”
呵!
朱元璋发出了一声冷笑,手掌拍了拍扶手:“国初百废俱兴,诸事艰难。俺们当初赶走元人,一路赶到了长城以北,可是天下却并未曾安宁。
各处还盘踞着不少的元贼余孽疑惑是国初的那些不愿臣服的起义军。
朝廷艰难啊,那时候国库里进去一斗的粮食,却要发出去三斗的钱粮。
处处都要人,处处都需要有人盯着。
朝廷给元贼赶出了长城以北,可是九边还不曾稳定下来。
洪武三年,俺不得不为边军考量,给了山西道晋商那一份开中制。
这些年,倒是叫他们攒下了富可敌国的钱财了!”
开中制的施行,实在是难以评说优劣。
解缙也难以在此刻公正的评价开中制的功过。
但如同皇帝所说,开中制的好处是显而易见的。在国初那等恶劣的处境之下,朝廷和山西道的晋商们达成了一份以开中制为核心的边军钱粮运输协议。
这一份协议,彻底的保障了朝廷数十万边军,能够一直驻守在长城内外,将当时还势大的前元余孽给挡在长城外面。
可是坏处也同样明显。
整个河东盐池,在洪武三年随着开中制的施行,便尽数落入晋商手中,这些年更是随着晋商们积攒下大把的财富,已经开始将手伸向了江淮盐场。
开中制已经不符合如今国家的国情了。
解缙的心头生出了一份要中断开中制的念头。
而朱元璋的声音,也已经继续钻进他眼前三位内阁大臣的耳中。
“俺老了,看到的东西也就多了。天下间蝇营狗苟之事,不胜凡举。
这些人当初是帮了俺一把,却也钻了国家的空子。
他们是有钱了,可他们的手也伸到了不该去的地方!
这些年,俺一直在忍着,唯恐九边那数十万的将士们饿了肚子,与敌厮杀的时候穿着单衣,握着卷刃的刀。
俺一忍再忍,可他们却一步一步的试探着朕!”
皇帝终于是将心中的怒火发泄了出来。
解缙立马躬身颔首:“陛下息怒,国家施政,向来是审时度势。国初朝廷不易,自是要用他们襄助。此等助力,朝廷也不曾忘了。只是世人多俗欲,掌控不得,便会贪念横生。
如今国家仓禀实,钱粮无数,每岁增之。
所以,朝廷开洪武新政,推驿站改制、摊丁入亩、官绅一体、商税改制、科举改制、复行秦法。短短数载,大明开疆拓土千万里,此等盛世景象,历朝难见。
此时正是国家再行审视,政令更迭之时。
地方若有阵痛,奸佞制乱于下,却也未曾不是一个机会。更好让朝廷看清天下,及时清理干净的机会。”
“查!天下便是要再乱一次,也要在朕的手上将这些乱子激出来!”
朱元璋语气很平静,却无比的坚定。
皇帝的意志,坚决无比。
一直不曾开口的魏国公徐允恭,这时候开口道:“陛下,眼下朝廷要谨防地方突然出现的乱子,更要严防朝廷官员对新政不满,借此乱局攻讦朝堂新政。”
解缙立马接过话:“臣和魏国公与任首辅商议,深感眼下,朝野内外,或会对河道总督衙门及河南道三司衙门发起弹劾。
自朝廷定下治河的国策,要在本朝叫黄河安澜。仅仅是今岁,朝廷便已经耗费钱粮百万。加之新政当下,必不可能人人心满意足,往日只是不敢言,而此次却又机会让他们可以借题发挥。
河道总督大臣潘德善,履任以来,便勤勉治河一事。臣等知晓,潘德善此人几乎没有一日不在河道之上。
他以国家三品大员的身份,不着红袍,仅以布衣而行,旬间便与河工一般。此等能臣干吏,若是今次因为这等无妄之灾承担下朝野攻讦,从而被迫罢官去职,实在是国家损失。
更甚者,新政推行因皇太孙殿下而起,亦是人尽皆知之事。以白莲教社与晋商此等大逆之人,定然会掀动地方对皇太孙殿下群起而攻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