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音未落,天乃和堀未央奈已停下交谈,视线齐刷刷投过来,小宫隆司和金容范略有些诧异,关注的眼神可堪玩味。被所有人视线集火的林真秀先是一愣,然后沉默,迟迟没有接过名片,Sena也不气馁,脸上笑容依旧,手上递出名片的姿势纹丝不动。
“叮!”电梯到达的声音响起,林真秀终于打破沉默,平静地道:“给小宫桑吧,银座的俱乐部不是我正常会来的地方。”说罢,不再看对方一眼,转身进入电梯。放下心来的堀未央奈毫不掩饰脸上的笑容,对着天乃摆摆手,昂头第二个进入电梯,小鸟依人般站在林真秀的身边。金容范似乎觉得挺有趣,笑了笑,但什么都没说,跟着进了电梯。小宫隆司走到Sena面前,伸手接过名片,低声道:“我会替林桑保管好的。”说罢转身进入电梯。水原希子、永岛优美装作没听到,一前一后紧随而入,电梯门随即缓缓关闭,将电梯内与电梯外之间的视线切断。
十月的东京已有几分秋意,夜里更是气温下降许多,银座高楼大厦之间的楼宇风在夜里令人感到有些凉意。
几人踏上银座的后街时,小宫隆司提前电召的三辆出租车已停在路边等候。
“时间也不早了,让女士一个人回去不太安全。金部长能不能帮个忙,代我送水原桑回家?”一行人走向出租车时,小宫隆司笑容可掬地问金容范,后者浑若无事地应了一声,随即在告别后与水原希子上了一辆出租车。
等目送出租车缓缓驶离,小宫隆司瞟了一眼因为没跟过来而和自己略有一点距离的另外两名女性,低声对林真秀道:“永岛其实也很想请林企画官送她一下。”见对方很轻微地摇摇头,就笑道:“不过看到堀桑,她应该不会再这样想了。”接着瞟了一眼堀未央奈,轻声道:“今天让堀桑辛苦了,我有一点小心意,回头送到林企画官这里,到时别嫌弃太薄就好。”林真秀正待说不用,小宫隆司不给拒绝的机会,招呼永岛优美过来,随即登上一辆出租车,挥手告别。
其他人都走了,剩下两人登上最后一辆出租车。林真秀知道堀未央奈接下来没有工作,上车后就说了她的住址,先送她回家。
出租车从银座沿着霞关、永田町、六番町向着新宿方向驶去,在道路两侧路灯洒下的淡黄色光线中穿梭,车内忽暗忽明,除了发动机低沉的噪音外,这个狭小的空间内一直沉默着。少女看着身边男人一脸平静,目不旁视,忽然有点担心,悄悄握住对方的手,轻声问:“在想什么呢?”
“平时不接触这个群体,虽然知道有她们存在,但对我而言只是一个符号,一个非常空泛的形象,刚才知道今天给我做翻译的女公关居然是我的校友,一下子就有了具象的感受。”林真秀目视前方,过了一会儿,缓缓道,“我就在想,妈妈桑是早大毕业,陪你说话的是法大毕业,还有我的校友在,这是一个什么世界,让名门大学的毕业生也甘愿去做陪酒女。”
“做陪酒女有什么问题吗?”堀未央奈有些迷惑了。
陪酒女在日本是个正当职业,还是个热门职业,受女性欢迎程度甚至超过公务员,在媒体中的形象也不差。东京电视台的着名电视剧《嬢王》把六本木夜总会的陪酒女拍成女主励志片;NhK是左翼电视台,也给一名银座妈妈桑拍了部形象正面的记录片《行家本色:银座夜晚的女人们》,与同系列记录片中的宫崎骏、宇多田光、坂元裕二相提并论。连女偶像都胆大包天地和陪酒女扯上关系,明年会拍摄的AKb48招牌村内剧《马路须加学园》第六季,剧情就是为了拯救即将闭校的学园,女学生们去当陪酒女,电视剧名字直接叫做《キャバすか学园(陪酒女学园)》。所以,少女有这个疑问很正常。
“记得第一次给你上课时,我对你说过,你学到的是哲学中的一个分支,包括三个组成部分吗?”林真秀不答反问,然后道,“你现在学的是三个组成部分中的哲学中的辩证唯物主义,是世界观和认识论。如果将它运用到人类历史,得出的就是历史唯物主义。当用历史唯物主义指导人类发展时,就出现了科学社会主义。”
他继续说着堀未央奈完全不懂的话。
“科学社会主义的终极目标是建立共产主义社会,以消灭私有制的剥削为特征,反对人剥削人、人压迫人,主张建立一个公平、正义、共同富裕的理想社会。”
“科学社会主义为什么要消灭私有制的剥削?因为私有制的剥削逼迫他人出卖自身。那么,人的自身有什么可以出卖?有肉体、灵魂和劳动。恩格斯在《家庭、私有制和国家的起源》中提到人类社会发展存在五个阶段,原始氏族社会、古代奴隶制社会、中世纪农奴制社会、近代雇佣劳动制的资本主义社会和未来的共产主义社会。在原始氏族社会,生产力极度低下,没有剩余,也就没有剥削。到了奴隶制社会,生产力提升后,有了剩余,剥削也就随之出现。于是,除了灵魂因为无法被有效剥削外,肉体和劳动都成为不得不出卖的对象。”
“随着生产力进一步提升,劳动,尤其是主动性劳动的价值和意义越来越大,在剥削中的占比越来越高,为了能更有效地剥削劳动和剥削到更多的劳动,肉体的剥削不得不被降低,结果就是,从奴隶制社会到资本主义社会,直接的人身依附程度越来越低,出卖肉体的行为逐渐被法律禁止,被道德否定。尽管对被剥削者来说,这只是朝三暮四的花样,但终究算是一种进步,至少承认了人与人之间的平等,不再将肉体视为商品,为未来的社会主义革命做了一点思想理论准备和舆论宣传。”
“然而,在这些银座俱乐部女公关身上,这种趋势却出现了倒退。她们出身名门大学,相比底层无产阶级更有能力只出卖劳动,不出卖肉体。可事实却是,她们甘愿把身体当做商品,在被购买阶段成为嫖客的奴隶。我就想问,日本到底怎么了,会让这些年轻人中的精英甘愿去做陪酒女,还把她们鼓吹成女性向往的目标。”
“她们只是陪聊,不是卖身。”少女低声道。
“自欺欺人而已。只要走上这条路,就不可能不卖身。”他冷冰冰地揭破那副虚假的表象,“当她们过上奢侈生活,收入完全依赖那些一掷千金的豪客时,敢拒绝豪客对她们提出的肉体要求吗?”
他甚至把偶像不敢直视的残忍现实也冷酷地说出来,“一旦高收入依赖少数人,就不可能避免钱控制人的情况发生。女公关你或者不了解,偶像总该熟悉吧。那些小型事务所的偶像和地下偶像一共只有几千粉丝,对单个偶像来说,收入可能主要依靠几十个铁杆粉丝提供。这种情况下,她们对这几十个铁杆粉丝提出的不合理要求有说不的勇气吗?壁咚、拥抱、指吻、睡觉合影、脱去上衣双手遮胸拍照,这些公开的服务都能提供,那距离私下提供肉体服务还会远吗?只要所谓的梦想还是社会对名利追逐的投射,那么就算地上偶像,一样会有用肉体换享受的人出现。AKb48 Group里,私联单推王,共同出游还少吗?”
“嘘寒问暖,不如打笔巨款。”林真秀用汉语说了一句少女听不懂的话,再用日语翻译了下,接着道,“这是海对面你们同行说出的名言,真实到赤裸裸。”
在堀未央奈震惊的眼神中,他认真地说:“堀,一个女人,有没有受过男人的供养,是瞒不了人的,因为,哪怕只有一个月,她的眼神里都会刻着取悦。”
“所以,我在那位校友递过来名片时,没感到遇到校友的高兴,只感到了耻辱。”他沉默了一会儿,最后道。
随着这句话结束,出租车内陷入了长久的沉寂。好一会儿后,少女才低声道:“可是,我看你对天乃桑态度却很好,和她聊得也挺开心的样子,因为她不是你的校友吗?”
“这和是不是校友没关系,是因为你的缘故。”林真秀感觉到自己刚才说得太沉重,刻意想让气氛变得轻松一点,捏了下她柔嫩的小手,调笑着说,“小笨蛋,才和你说过怎么利用五大范畴了解事物,现在就已经忘了?”
“我很笨,你告诉我吧。”堀未央奈轻轻晃着“我的林”的手撒娇,施展出钓术。如果不是在出租车内,绑着安全带,就算前面还有司机,她也会扑到对方的怀中,趁机将彼此的关系再拉近一点。
“本质和现象。”林真秀无意逗弄,直接说了,“本质是事物的内部联系,决定事物性质和发展趋向。现象是事物的外部联系,是本质的外部表现。本质和现象必然辩证统一,因此可以也必须通过观察与思考现象,推理出本质。”
他接着道:“我那是和她聊天吗?明明是在拿她当教具用,教你怎么学会说话术,怎么让你的握手会表现更好一些,吸引更多的粉丝,避免出现依赖单推王的情况,不用面临那种困境,所以,我和她聊天是现象,本质是在给你上课。她非常聪明,看出了本质,很好地扮演了教具这个角色,所以,我们才会看起来聊得很开心,我对她的态度才会很好。”
“这不都是为了你吗?”他最后假装有点生气地说,直白而近乎情话,将这些天盘桓在堀未央奈心中的乌云暂时驱散。
“林……”少女用温柔又娇媚的声音回应,牵着自己喜欢的人的手,贴在自己满是笑意的脸上,心中充满了甜蜜。林真秀也很享受这种亲密和温馨,出租车内于是又沉寂了下来,一种少见的能令人觉得越久越好的沉寂。
只可惜,路再长也会有终点,出租车终究到达了目的地,缓缓停了下来。
林真秀坐在后排左侧,先下了车,等堀未央奈下车后,对她说:“你上去吧,我在这里看着你上去。”
少女眨巴着眼睛,左看看,右看看,看着夜深而静悄悄的四周,一个人都没有,胆气壮了起来,上前一步,贴到近前,背着手,踮起脚,小脸抬起来,紧紧盯着林真秀的眼睛,悄声说:“陪我上去好吗?就坐一会儿。”
“顾盼遗光彩,吐气如幽兰。”他的脑海中冒出这句诗,望着近到只要微微低头就能亲到红唇的那张俏脸,闻着带有淡淡奶味的清新幽香,心中无比纠结。
“欲望像烈马,一旦松开辔头,就不知道会奔向何方。”许久之后,他抬起手,伸出一根手指,轻轻抬起少女的下巴,低声说,“我的工作和地位会让我遇到很多这类诱惑,如果今天陪你上去,明天就可能在别的地方陪别人上去。千里之堤,溃于蚁穴。所以,有些事我不能去做。”
说罢,他退后一步,让自己离诱惑更远点,又装作没看到对方脸上浮现的失望,笑着催促道:“快上去吧。”并在堀未央奈一步三回头,似乎期待着他改主意的牛步拖延战术中坚持到最后。等公寓的玻璃大门啪嗒一声关上,立刻钻进出租车,吩咐司机去赤坂,不给自己后悔的机会。
少女隔着玻璃望着出租车绝尘而去,噘着嘴,轻轻踢着门框,又恨恨地想:男人的嘴,骗人的鬼。我就不信如果有人脱光光在你面前,你能忍得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