茶花领墙外的简陋窝棚里一片狼藉。
超过一半的窝棚都被新来的难民挤满,而另一半变成了临时的医务室。一些士兵跟在几个稍有医学常识的平民身后,看着他们蹲在伤者与将死之人身边识别这些可怜虫的身体状况。每当士兵看到有人摇头,或是不住的叹气,他们便上前把那些已经没救的家伙抬到室外,给予慈悲的解脱。但哪怕他们一刻不停地来回穿梭,整个茶花领真正所能提供的治疗和安慰,在迁徙者庞大的基数面前,也只是杯水车薪。
“我说过,他们太多了。”唐纳德面无表情地看向室内。
劳伦斯也看了过去,他没能在任何一张脸上看到希望,但他却意外看见了一张熟悉的脸。菲丽丝穿着显眼的白色粗布袍子,长发被一根细绳环拢在脑后,正带着她的弟弟穿过人群走到一个虚弱的老人身边。她的手套和裙摆上沾满了粘稠的血液,就连脸上和头发上也沾满了膏状的血块。在劳伦斯望向她的时候,她也抬起头看向劳伦斯,苍白的脸上写满了倦意。
“菲。”他百感交集,上前拉住了菲丽丝的手,“去休息一下吧,我来替你检查。”
“不用了,我们出去说。奥拉夫,”菲丽丝冲她弟弟命令道:“先检查创口是否严重感染,再以受伤程度分类。具体操作你应该看过不止一次了。你先自己检查,我一会回来。”
辛苦这孩子了,劳伦斯想,这个年纪的孩子可不该如此频繁地接触死亡。
奥拉夫点点头,然后快速把头扭过去,避开了劳伦斯的注视。几个月的奴隶生活几乎让他失去了正常人的表达能力,所以劳伦斯并不把这孩子无视自己的行为看作是一种冒犯。
“和之前一样,据这些人说是教会的军队把他们赶出了家园,让他们逃到西境,或是在林子里自生自灭。”菲丽丝挺直身子,将手套摘下,揉成一团,丢进盛满血水的瓷盆里,“所以,领主大人,你有什么事吗?”
劳伦斯一时语塞,他知道菲丽丝之所以态度恶劣并不光是因为疲惫,但眼下,还有更多事需要处理,他便清清嗓子,若无其事地问道:“那个…教皇带来的圣棺,它有用吗?”
“非常有用,但用处不大。”菲丽丝轻轻摇了摇头,“目前,已经有三个死人躺在里面复活了。现在看来,它的功效确实如她所言。但问题是,想让它发挥功效需要时间。经过初步观察,复活一个人至少需要两天,如果死者生前器官发生病变,或伤势严重,复活将耗费更长时间,而在反复试验后,目前得出的结论是圣棺只能复活死亡时间没超过八小时的人。所以,想用它来拯救所有人是不现实的,劳伦斯,我知道你想拯救他们,但…”
“我明白。”劳伦斯说着,眼睛扫过从一座座窝棚里抬起头看着他的人们。唐纳德站在一边,心不在焉地捏了捏鼻子,好像在默默盘算什么。
“以前在王都的时候我过得相当…随心所欲。但我后来发现,挖空心思谋划那些和传统对着干的事没有任何意义。”唐纳德说:“顺其自然吧,命运不可能青睐所有人。咱们还有药品和医生,不依赖所谓的奇迹和圣器也能从容地解决伤患问题。”
但真正的战斗还没有开始。
在教会掌控的土地上,正发生着一场前所未有的清算。当圣佑军将所有可能对新政权心生厌惧的老人和病患都驱逐出境后,西境就变成了人间地狱。疾病和饥饿裹挟着痛苦,在密林中随风飘荡。那些不知该称之为幸运还是不幸的人活着抵达了西境,被仓促安排在墙外的避难所里,呼吸着饱含死亡气息的腐烂空气,寂静地等待着领主的仁慈降临,就像一件件被遗忘的工具。
经过几周令人窒息的高温和随之而来的感染,铺天盖地的虱子和苍蝇成了猩红平原的主人。每天劳伦斯都能接到报告称茶花领外围简陋墓园里的每一寸土地都在滋生出海量的害虫。那些干瘪的,黑青色的,肿胀的死者在某种程度上孕育出了新的生命,为生长在他们腐烂内脏里的蝇虫和病毒提供了肥沃的栖息地。为了防止瘟疫蔓延,劳伦斯下令焚烧尸体,但这好像并不能有效避免蚊蝇将病毒从死人身上径直传染向另一处。
新鲜的焦尸被重新埋入地下,缓慢溶解在枯萎的泥土中。然而,真正的战斗还没有开始。
奥菲利亚的军团只是略施小计,便让自信满满的劳伦斯感受到了极致的无力感。还没接敌,茶花领储备的药物就被消耗了大半。劳伦斯终于明白,此前他参与的战争在某种程度上只是一场勉强值得用三言两语写进史书的短暂冲突,而他即将要面对一场名留青史的惨烈大战。这场大战会持续更长时间,出现更大伤亡。无论是效忠于哪一方的士兵都知道,这场战争将左右历史车轮前进的方向。
随着日子一天天过去,地狱般的高温逐渐消退,但气温也只是降到了勉强可以忍受的程度。飘满了汗臭味的病态空气并不会让人窒息,就像烈日不会真的把人烤熟一样,它所完成的首要任务并不是杀死茶花领的人民,而是让蝇蚊和虱子能依偎在体毛之下,尽情吸血,然后放肆地成长,繁衍更多肥胖的后代,以便感染更多人,让他们变得虚弱无力,待生机消散,再痛苦地死去。
起初劳伦斯以为比起与日俱增的死亡报告,飞虫振翅的恼人噪音只是件令人不快的小事,只要天气转冷,那些烦人的虫子就会消失。直到某天清晨,劳伦斯一觉醒来突然感觉耳朵奇痒难耐,卡琳只是看了一眼便让人端来了一盆盐水,用它清洗劳伦斯的耳道。结果让劳伦斯差点把隔夜饭吐出来,盐水冲洗出了一窝虱子卵,还有几只不知名的小虫。
当天,劳伦斯就召集了所有亲朋,强迫他们洗了个热水澡,并换掉了臭哄哄的旧衣服。也许是看劳伦斯真的要被逼疯了,某位善良的神明给予了劳伦斯一些帮助——三天后,一场暴雨倾泻在这片充满绝望的土地上,让日夜折磨生者的蝇虫暂时消停下来。那时是黄昏,劳伦斯正在巡视领地,当一缕透着淡淡凉意的风拂过他的脸颊时,他终于感受到些许解脱的快感。带着一种厌倦而又无可奈何的情绪,他又一次强迫自己打起精神听唐纳德开始絮叨。
“看来咱们运气不错。”唐纳德对这场及时雨的到来感到无比兴奋,“现在还没到十月,就已经能感受到一点寒冷了。当然,我不是说天气很冷,但我总觉得这场雨过后气温会慢慢降下来。要是最近能再下几场雨,咱们就能彻底摆脱那些烦人的虫子了。”
“一场秋雨一场寒。”劳伦斯自言自语地说。
“嗯?”唐纳德扬起一条湿漉漉的眉毛。
“一场秋雨一场寒,十场秋雨穿上棉。我故乡的谚语。大概说的是一场秋雨就会造成一次降温,十场秋雨之后,就是冬天了,那时人们就会穿棉衣防寒。”
“真的?”唐纳德假装惊奇地歪着头,“兄弟,我很好奇你的故乡到底是什么样子,能让人说起这种常识都感觉文邹邹的。好吧,我猜那里应该有不少美食,还有呢?那到底是个怎样的地方?”
“很难用语言来形容。如果以后有机会,我带你去看看好了。”劳伦斯笑了笑,“前提是我能找到回去的办法。”
唐纳德也笑了,他觉得肯定会有那一天的。突然,他眯起眼睛,视线透过眼前的雨幕指向小路,下一秒,他的手便搭在了腰间的长剑上。
“小心。”唐纳德脸上的笑容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更认真的警戒,“好像有什么东西从远处来了。我先带人去看看,如果情况不对,就赶紧去叫其他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