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惇话刚出口,心里有些后悔。
右都御史,从二品官职,专门用来监察朝中文武百官,此人选自然是官家乾纲独断。自己贸然提出异议,十分不妥。
尤其是坐在上首的官家,性格刚毅果敢,远胜神庙、哲庙两位先帝。要是惹恼了他,后果不堪设想。
赵似沉寂如水,默不作声,章惇心里更乱了。
从过往种种事迹表明,官家要么不发作,一发作肯定是雷霆之威。
正在忐忑时,赵似开口了。
“章公认为哪里不妥?”
看到章惇脸上的神情,赵似心中稍一思量,决定干脆把自己的想法说透。
“章公,朕以国政悉数托付与你,万钧责任和干系也系于你一身。既然信任你,就必须坦诚相待,否则的话我藏着,你瞒着,到最后误的却是国事。”
“中书、门下两省,与尚书省息息相关,理政中往来密切。说白了,章公你这位太宰,还有中书省司徒、左右资政;门下省司寇、左右都御史,加上尚书省左右仆射,就好比军中的一个班。”
赵似又开始打比喻了。
“章公,你是班长,司徒小苏公和司寇范仲公是组长,左右资政、左右都御史、左右仆射,都是班里的一员。你们的敌人,是大宋国政中一系列的问题,亟待你们去解决。”
“朕委章公你为班长,希望你带着一班人马,为朕和大宋冲锋陷阵,那就必须好好问一问你的意见,这一班人马的配置该如何。朕有朕的立场和考量,但是也必须顾及章公你的立场和考量。”
章惇经历过仁庙、英庙、神庙、哲庙四位先帝,但是从来没有一位官家如此坦诚。
这是一种何等的信任啊。
想必当年神庙皇帝召对王荆公时,也不会如此吧。
“臣谢官家的宽宏大量。”
“章公客气了,都是为了大宋。请说说你的顾虑。”
“是官家。刘器之以直谏闻名,为人嫉恶如仇,刚直不阿,这些老臣都承认。但是此人是深受司马公影响,迂腐执拗。在他眼里,仿佛天下只有他们少数几位正人君子,其余人都是私德欠缺,甚至就是小人。”
“官家,臣承认,此前极度厌恶刘器之。哲庙先帝亲政,臣执门下秉政。首先做的事就是将刘器之贬斥出京。其实不全为私仇,而在于刘器之事事讲义理,动不动就指责他人道德败坏,徇私邀宠。可天下人有几位道德君子?”
“他更是名义上高呼为民请愿,为民争利,却不知国政的繁冲曲折,一味地自以为然。只知嫉恶锄强,却不知道如何地扶弱扬善。他只管要水至清,至于能不能养活鱼,却是全然不管。”
赵似缓缓地点了点头。
“水至清则无鱼。章公的意思,朕明白。不可能让天下人都变成道德君子,人性如此。道德我们要坚持,它是官民日常生活的准则。但凡事靠道德却是万万不行的,律法,是道德的最后底线。”
“左右都御史,行使监察权,参照的标准不是义理。那玩意公说公有理婆说婆有理,全凭一张嘴。所以参照的标准必须是中书省拟定,由朕颂布的律法!依章公所言,义理在刘器之的心里,要高过律法,这是万万不行的。”
说到这里,赵似赞许道:“章公给朕提了个醒。不能一味地相信所谓的刚直敢谏之名。如果他的立场不对,越刚直敢谏,危害反而越大。到最后,他倒是邀得天下清名,留下烂摊子还要朕和章公去帮他收拾。”
章惇敬佩道:“官家圣明,一眼就看到其中的弊端,更是一语中的。”
赵似哈哈大笑,随即又摇摇头,自嘲道。
“朕还是有些感性。刘器之是大苏先生、范仲公等人推荐的。加上此人素有直名,朕便想着用他来监察尚书省和章公你。现在看来,确实想偏了。大苏先生和范仲公,他们想事情的出发点,与朕不同,与章公也不同。”
说到这里,赵似盯着章惇,一脸诚恳地说道:“章公,话说到这里,朕干脆说直白了。门下省都察院,主要职责就是监察宰相和尚书省。但是朕要说明的是,监察的目的是发现章公和尚书省在施政过程中的错误。”
“人无完人,任何人在做事时都可能犯错。而且人的心思各异,朕相信章公的操守,相信仆射、尚书等人的操守,可是其他人呢?那些具体办事的人会不会坚持操守?所以朕要用都察院来监督尚书省和地方。”
“章公,朕这叫先君子后小人。把事规矩都说清楚,然后理是理,法是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