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光秃秃的啊,远远地从东街口往城门那看,知道的知道那是个头,不知道的还以为谁把自家臭皮圆凳子挂城墙上了。”
“我当时笑得那叫一个开心啊,都让旁边那个土匪狗腿子给夸了,说我是什么‘义薄云天’‘爱憎分明’‘天家正统’,具体的我也没听,我就给那狗腿子行了个酸儒的礼,回家喝酒吃菜去了。”
男人越说越开心,一边吃着小点心一边愉悦地微笑着,他身前的桌子上放着仅剩残叶的茶杯和一只空了的玉壶。
“然后,自那以后,我便再也没碰过这包天青晃,偶尔茶瘾犯了,也只是拿出来隔着油皮纸闻闻味儿,没一会儿也就放回去了。”
“”
“你怎么了?”
莉莉丝终于说话了,男人的状态太过异常,以至于她暂时忘记重逢的惶恐。
“我?我吗?我没怎么,我就是喝茶喝多了。”
他如醉酒之人般向前一趴,轻点眼前的玉壶,“往日,往日我都一杯一杯的喝,但这是最后一包了,我想,多喝一点应该不成问题”
那玉壶中的茶叶是充满了生机的翠绿色,莉莉丝直觉那不是凡物,奈何她用尽手段也找不出壶中的异常。
“你你想知道这是什么吗?”
男人发现莉莉丝的动作,便将眼前的玉杯倒置,翠绿的茶叶随着他的动作四散在桌面上,散发着晶莹的微光。
“这茶,我喝的这茶啊。”他顿了一下,似是忘记了什么,“这茶的名字是”
“这茶叫什么来着?”
“你容我想想”
“啊,对了。”
“红尘碾。”
“这个茶的名字,红尘碾。”
“有个地方常年被雷电浸润,被烈火烤炙。”
“那里是被天道永远封锁的地方,终年风吹雨打,电闪雷鸣,尘世众生的悲嚎会被地狱的滤网抛向此处,云层深处的伪神每到夜晚便会向这里倾泻低语,那里是世间最喧嚣的地方,吵闹到最理智的人杰在那里存在片刻都会被周围的呓语生生逼疯。”
“然而就在那里,没有实体的灰精灵在那里繁衍生息。”
“它们是那里土生土长,也是唯一的生命体,在那里,没有任何事物能伤害到它们,它们拥有世界最伟大的力量和掌管万千生死的权力。”
“它们是被天道眷顾的种族,本应不死不灭,不老不朽,但所有灰精灵都会在意识成型的那一刻死去。”
“你知道它们意识成型的条件是什么吗?”
莉莉丝只是静静地看着他。
“它们会听,会从众生的悲嚎中听到他们的一生,如果它们中的哪个感到痛了,那最痛的那个便会诞生最原始的意识,从此成为那个地方独一无二的存在。”
“那它们为什么会死?”
“因为痛啊。”男人柔声说道,“是最渴望拯救的人让它们获得了生,而同时它们也知晓了死。”
“他痛,它们也痛。”
“它们痛,就想救他。”
“救他,便只能用身体去撞那最为坚硬的天道壁垒。”
“一下,两下,大部分灰精灵在第三下的时候就消散,死去了,但偶尔会有能撞出第四下的。”
“那些能撞出第四下的,在死后会留下一道生机,那道生机本来无用,但只要有心人搜集,一道,两道,三道,直到攒够了九千九百九十九道生机,九九归一,生机聚合,有心人便能从中得到一粒种子。”
他一如既往的怠惰,尽管如此莉莉丝还是从他眼中找到了些许疲惫。
“极北之地有两族互为世仇,他们一族黑血,一族白血,每到严冬将至,战争降临,两族的战士就会在雪谷中浴血厮杀,直到最后一人。”
“活下来的会成为新的皇帝,死去的则会在春天到来之后化作泥土的养分,滋养这片只在寒冬冷酷的山谷。”
“每当,雪谷中某场战争死去的人数超过百万人时,黑白之血便会在初春之日交织融合,化作一朵金银相间的屠生花,那是我见过最美的花,白昼时暗若深渊,幽夜里耀如圣光。”
“将屠生花蕊摘取,用伏天木在伤心石上反复研磨三天三夜之后,便能得到一滴赤色灯油。”
“那灯油烧出的光最为浑浊,最天真的孩子在它的照射下也会扭曲。”
“然后就是”
他站了起来,伸了个懒腰。
“从前有对恩爱的夫妻,他们把彼此都当成比自己生命还重要的存在,随着岁月流逝,时光荏苒,丈夫不忍看到妻子日渐苍老的容颜,便提起斧子和镰刀,前往最高的那座山里寻找传闻能实现所有愿望的女神。”
“他历经千辛万苦,百般波折,依托着对妻子的思念与爱,终于爬上了那座山,见到了那至高无上的女神。”
“‘作为你爬上神山来见我的奖励,我可以实现你一个愿望。’女神这么对跪在地上的丈夫说道。”
“丈夫本想许愿让他和妻子获得永生,永远在一起,但他又担心这世道的变迁会将他与妻子分离。”
“于是,在万般思虑过后,‘我想和我的妻子生生世世在一起,永远不分离。’深爱着妻子的男人这么说着,眼中的光芒比太阳还耀眼。”
“女神答应了,但她必须先征求妻子的意见。”
“妻子当然会答应,丈夫这么想着,兴高采烈地回到家中。”
“妻子死了。”
“妻子是在女神到来以后死的。”
“妻子喝了一碗毒药,而那毒药这世间只有妻子一人会配。”
“悲痛欲绝的丈夫重新爬上了神山,质问女神,问她是不是害死自己妻子的凶手。”
“对于无礼的丈夫,女神只是淡漠地说,她害怕了。”
“她愿意爱你,却不愿永远爱你,她不忍拒绝你千辛万苦得来的愿望,所以只能通过死亡来逃避你的执着。”
“丈夫听到这个,沉默了许久,在太阳第三次落下之后,他重新向女神提出愿望。”
“虽然我的妻子不愿永远爱我,但我的仇人肯定是愿意永远恨我的。”
“所以,就让我和我的仇人永远纠缠,不死不休好了。”
“女神答应了,仇人也同意了。”
“仇人是比丈夫晚一步到达山顶的人,他为此失去了自己的所有财富,所以他是这世间最恨丈夫的人。”
“第一世,第二世,第三世,十年,百年,千年。”
“两个无法失去记忆的人不断重新开始,彼此厮杀了无数个岁月,手上的武器从刀剑变成了枪炮,又从枪炮变成了算盘,周而复始,循环往复。”
“时光飞逝,互为死敌的两人从未善终过,要么同归于尽,要么在对方死去后,因为失去了存在意义而自我了断,他们已经忘记了最初的名字,也忘记了他们结仇的原因,甚至于,他们认得出对方,却认不清谁是丈夫,谁是仇人。”
“这种情况止步于某个午后,某个不知是丈夫还是仇人的残疾女孩降生了。”
“她不能行动,不能说话,不能控制自己的表情,和外界交流的手段只有使用唯一能用的小拇指蘸上墨水在纸上写写画画。”
“她被父母抛弃了。”
“她被送到了孤儿院。”
“她遇到了一个散发着善意的小男孩。”
“那个男孩是唯一一个愿意接近她,照顾她的。”
“她爱上他了。”
“他也爱上她了。”
“这种爱对于活了无数个岁月,已经在痛苦和仇恨中麻木的他们来说,是如此的珍贵而罕见,以至于他们发现了彼此的身份时,生平第一次提出‘休战’二字。”
“当然,他们还是没能善终,尽管在习惯性结束对方生命的时候,男孩和女孩还是热烈而深沉地爱着对方。”
“自此之后,两人依旧不得善终着,但自那一世以后,两人在杀死对方的时候,都会不自觉流下一滴透明的泪水。”
“生机,火光,泪水。”
“种子,阳光,河流。”
“那颗种子在阳光与河流的照拂下日益茁壮,我等待了许久,它终于长成了一棵参天大树。”
“每到冬与春交界的时间,那棵树上最细的树枝便会长出几片叶子,将那几片叶子摘下来,放到地底的清潭中浸泡片刻,便制成了这世间仅有的红尘碾。”
“那。”莉莉丝走到他身前,望着他疲惫的双眼,问道,“它能让你记起你是谁吗?”
“我我不认得你了,我很担心。”
莉莉丝真的有太多太多话想同他诉说,她想问到底哪个才是他的真名,她想问这么多年他都去哪了,她想问这些年他都经历了什么,受了哪些苦,失去了哪些东西还记得哪些人。
他离开的真的太久太久了,久到她都快忘了具体的年岁,久到她此时此刻真的很想很想躲在他怀里将自己这些年从未发泄过的委屈和痛苦都哭出来,吼出来,她想做的有太多太多,但她最终还只是轻轻地抱住他,问他是否需要自己的帮助。
“我我”
最初,名为“宁云”的男人,在意识到发生了什么之后,紧紧抱住面前的姑娘。
他想回答她的问题,他想对她说这红尘碾只是一种单纯的勉强能上瘾的普通茶叶,他特别特别想对她说,他没事,他真的没事,这些年,所有日子,他过得都很不错,没有痛苦,没有离别,没有他数不清却记得清清楚楚的,像面前这个姑娘一样重要的人,被那些不可避免的灾祸夺去生命,从此只能活在他的记忆之中。
他真的,真的想对她这么说。
他也确实准备这么做了,只见他拼尽全力想要准备出一张最为灿烂的笑脸,却仅仅维持了半秒不到就变回了那张扑克脸。
他不信邪,又重新笑了笑,但没用,他甚至连如何哭都忘记了。
他没法笑着哭,更没法哭着笑。
“我真的我真的没”
那因果浇筑而出的红尘碾,它从来不是药,从来都不是药。
那是能让人忘记自我,忘记一切姻缘的毒,是即使在那大千世界,在那无尽位面中也无药可解的毒。
所有人都以为我忘记了自己是谁,但事实恰好相反,我从未忘记我的名字。
但与此同时,那些,深爱着我的,将一切筹码都放在我身上的,已经永远离去的那些人,直到死前的最后一秒,也在呼唤我的名字啊。
“阿阿追阿追,我没事的,我没事的。”
宁云抱住莉莉丝,轻声安慰,“一切都会好起来的,你也是,我也是,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他真的太累了,他需要红尘碾,需要这种能让他暂时忘却那些名字的毒。
但就这一次,宁云心说,就一次。
他从来没想忘记那些名字,他只是需要一次能让自己缓和精神的假期。
所以假期结束之后,他不会再逃避那些名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