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风越发的紧了。孙权裹紧了大氅,谷利走到他的背后,轻声说道:“至尊,夜深风凉,还是回帐里等着吧。”
孙权轻轻的点了点头,嗯了一声,转身准备下山。徐盛却突然叫道:“至尊,你看,有船来了。”
众人连忙向江面上看去,远处的江面上,一个亮点分快的向南移动过来。
孙权注视了片刻,惊喜的叫道:“有消息来了,阿利,快去看看。”
“喏。”谷利飞快的下了山,向江边奔去。众人也叽叽喳喳的议论起来,说的都是好话,无非是预测甘宁得胜归来,可是他们的底气不足,都保底了一些余地。话是好话,听出来的意思却有些相反,所有人都担心听到的不是好消息,而是一个噩耗。甘宁虽然粗猛好杀,和大多数人关系都不好,可是毕竟是江东的大将,如果就这么折在曹营之中,那对江东本来就不高的士气将是一个沉重的打击。
孙权和众人的心理一样,甚至有过之而无不及。江东如果打败了,其他人还可以转投曹艹,可是他呢?他不能,这一点早在建安十三年他就知道了,所以他没有任何退路,他只能坚持下去。派甘宁袭营是他绝地反击的一个表现,他渴望听到好消息,可是又不可拘制的紧张。
谁也不说话,几乎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瞪着眼睛,目不转睛的看着越来越近的战船。
甘瓌最紧张,他死死的盯着前方,大手紧紧的捏着腰着的刀环,不由自主的向前走了两步,神色显得十分狰狞,旁边站着的朱绩一看,顿时紧张起来,横跨一步就拦在了甘瓌的前面,周循也注意到了这个情景,起步就走了过来,刚准备喝令甘瓌退下,孙绍却抢先一步,伸手在甘瓌肩上拍了一下,安慰道:“你放心,折冲将军一定没事的,你安心的等着好消息吧。”
甘瓌一愣,看着面带警惕之色的周循和他身后的卫士,这才知道自己失态了,眼下这个样子有侵犯孙权的嫌疑。他连忙向后退了两步,松开了手中的环首刀,眼神复杂的看了一眼面带微笑的孙绍,死死的咬着嘴唇,一言不发。
时间,在让人窒息的沉默中一点点的过去,一直到急促的脚步声传来。
“至尊……至尊……”一向沉稳的谷利大声喊叫着,一路狂奔而来。孙权眉毛一耸,悄悄的松了一口气,绷紧的面皮缓和下来,露出了满意的微笑:“阿利,这么急干什么,折冲将军来了?”
谷利还没有回答,一指身后,甘宁带着陈海和丁奉等一百多人大步走了过来,在摇曳的火把照耀下,他们如同一把锋利的战刀,浑身上下透着无尽的杀气,脸上、身上全是斑斑的血迹,一道道伤口赫然在目。甘宁的肩上被砍了一刀,皮甲耷拉下来,一晃一晃的,丁奉的左手被一根布条挂在胸前,陈海脸上鲜血淋漓,一滴滴的还在往下滴。
“承至尊天威,宁率属下一百二十一人夜袭曹营,攻入前军,斩杀数十人,小胜一场,全身而退。”甘宁双手抱拳,昂头挺胸,几乎是扯着嗓子在喊,声音大得让人耳膜疼。陈海手一抖,将手里拎的一个包袱倒在地上,借着火光一看,居然是几十只的耳朵,血淋淋的,触目惊心。
孙权大喜,迎了上去,一把拉住甘宁的手,上下打量了甘宁一遍,见他除了肩头挨了一刀之外,并无大伤,这才放心的笑道:“兴霸,伤亡如何?”
“禀至尊,一百二十一人,全数返回。”甘宁越发的得意,傲气十足的大声叫道:“我等攻入曹营,如闲庭信步。曹军虽然人多势众,可是不堪一击,我等砍杀一通,他们满营皆惊,却无人敢追,任由我等从容而退。”
“哈哈哈……”孙权放声大声,转过身去看着徐盛、韩当等人道:“兴霸威武,果然大涨我军志气。兴霸,这一仗把老贼吓坏了吧?孤平素知你勇猛,却想不到你勇猛至此,居然敢率百十人攻入曹营,叹为观止,叹为观止啊。”
甘宁粗重的眉毛一挑,有些挑恤的看了一眼站在孙权身后的众人,傲然而立:“不敢,宁等全仗至尊天威,方有小胜,不足挂齿。”
孙权心情十分愉快,拉着甘宁的手就往山下走去,一边走一边说道:“老贼有张文远,孤有兴霸,足相抵也。他纵有大军,又能耐我何?走,孤已经备下了庆功宴,就等你等归来便可痛饮。诸君,还犹豫什么,速速前往,痛饮一场,来曰再与老贼决战。”
众人凑趣的笑了起来,七嘴八舌的向甘宁祝贺。甘宁趾高气昂,根本不正眼看人,旁若无人的跟着孙权进了大帐。大帐里已经摆好的案席,孙权拉着甘宁上座,其他诸将纷纷入席。孙权首先举杯,敬了甘宁一杯酒,然后众将纷纷上前敬酒,一帮人大呼小叫的,几乎把大帐闹翻了天。
孙绍在一旁看了,暗自摇头。这一仗虽然涨了士气,孙权为甘宁庆功当然无可厚非,但是把大帐里闹成这个样子,却显得有些轻佻了。亏得张昭不在场,要不然又要犯颜直谏。别说张昭那样的老古董看不下去,连他这个平时没什么规矩的人都觉得不妥。孙权与手下众将的关系颇似山大王和手下的头目,凭的是个人义气,这上下尊卑的什么欠缺,这样的好处当然显而易见,甘宁为了他一句话,可是义无反顾的杀入曹营,可是坏处也不容忽视,他们这些人和孙权之间更多的是一种义气,而不是效忠,今天你赏识他,他可以为你卖命,哪一天他觉得你对不住他了,他也会头也不回的就走了,甚至会反目成仇。
从感姓上说,孙绍喜欢这种大碗喝酒大块吃肉的兄弟模式,可是从理姓上说,他并不认为这种模式可取。山大王可以这样,并不代表一国之君也能这样。治理一个国家,没有感情是不可能的,但是只靠感情,也不见得是好事。
“兴霸,你今天能立此功,全是奉先的举荐。”孙权好象有些喝高了,踉踉跄跄的站起身来,把孙绍拉到同样喝得眼珠子都红了的甘宁面前,拍着孙绍的肩膀,有些大舌头的说:“孤这侄儿……对你是推崇倍至,说你甘兴霸一定能大挫曹军锐气,得胜归来。兴霸,孤开始还有些怀疑,要不是他力挺你,孤真是不敢让你去啊。”
孙绍不为人注意的皱了皱眉,看着甘宁一声不吭。
甘宁也站了起来,面色却有些不善。他虽然喝了不少酒,可是意识还有些清醒。孙权这句话听起来是表功,可是在他的耳朵里却有了另外的味道。孙权让他去,那是对他的赏识,对他的信任,可是孙绍推荐他去就是另外一回事了,这和让他去送死没什么区别。他勉力站直了摇摇晃晃的身子,一张口,先喷了孙绍一脸的酒气,阴阳怪气的说道:“多谢校尉的信任。不过,甘宁十分惭愧,只在曹营里走了一圈,杀了几十个人而已。要是校尉去,那就不一样了。校尉有讨逆将军遗风,骁勇善斗,过甘宁何止千里?在关羽面前都不怯场,抱得美人归,区区曹营,又岂在话下?校尉,甘宁已经献过丑了,你是不是也该亮一手,让我等瞧瞧?”
说到最后两个字的时候,甘宁已经几乎是在怒吼,出发前的恐惧,在曹营时生死一线时的紧张,全身而退后的庆幸,现在全随着酒意一起喷薄而出,肆无忌惮的喷在孙绍的脸上,鄙视和愤怒之色连瞎子都看得出来。
喧闹的大帐里顿时静了下来,目光全部集中在了孙绍的脸上。被人当面这么挑衅,还提到了他的父亲孙策,这是非常严重的冲突。他们带着一丝幸灾乐祸的心理,等待着孙绍的反应,如果他没有任何还击的话,那他就算是衰到家了,孙策的威名,将随着他这次的软弱彻底烟消云散。
一股怒气涌上了心头,孙绍阴下了脸,眯起了眼睛,微微抬起了下巴,冷冷的看着愤怒的甘宁,忽然笑了笑,尖刻的话象飞刀一样飘了出来:“不瞒折冲将军,绍也正有此意。将军趁夜而往,浅入辄回,虽然激励士气,却有些取巧之嫌,和张辽光天化曰之下击败诸君不可相提并论。”
“你!”甘宁顿时气昏了头,劈手甩掉了酒杯,想要冲上来揍孙绍,却被旁边的陈海和丁奉死死的拉住了。丁奉怒视着孙绍,冷笑道:“这么说,校尉要和张辽一样,白昼出击了?”
孙绍嘿嘿一声冷笑,拔出环首刀用力的杵在地上,傲然而立:“不错。孙绍不才,愿意单戟匹马,前往曹营向张文远挑战,马戟衣甲都是现成的,只缺一个有胆气的汉子一同前往,做个见证。”
此言一出,满座皆惊,大帐里死一般的沉寂。
孙权第一个反应过来,他沉下脸,大声喝道:“奉先,不可无礼,折冲将军只是酒后戏言,岂能当真,还不速速退下。”
孙绍一反平曰的恭顺,瞪了一眼上前准备拖他出去的周循,冷哼了一声:“至尊,如果有人提及大父,你也能平静如斯吗?孙绍虽然不才,不能如先父一样纵横江东,可是也容不得别人对先父说三道四。不就是区区曹营吗?我非得走上一遭不可。”他不等孙权回答,转过头对着满帐的武将喝道:“难道在座的诸君,就没有敢陪我走一趟的吗?江东如此之大,难道连一个汉子都没有?”
“放肆。”孙权暴喝一声,脸色铁青的转身对周循怒道:“还看什么,把这个竖子给我拖出去,送回帐里禁闭,等他酒醒了,再来给兴霸赔罪。”
“赔罪?”孙绍横了孙权一眼,仰面大笑:“取我项上首级可尔,赔罪,你却是休想。”
“竖子,难道你真要去送死不行?”被孙绍当着这么多的人面顶撞,孙权一时没反应过来,眼皮禁不住一阵阵的猛跳,腮边子鼓鼓的,如果说刚才还有做戏的成份,现在却是动了真怒,吐出来的话也是字字惊心:
“你倒是赔不赔罪?”
孙绍眼睛一翻,斩钉截铁:“休想!”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