见徐平面无表情不说话,赵祯意识到自己刚才的举动有些不庄重,尴尬地笑了笑道:“没事,你接着说,说三分里到底说了什么?”
徐平不是个弄臣,他也不想成为一个弄臣来讨赵祯的欢心,而且最重要的,赵祯自己也看不起弄臣。真给他一个不严肃的印象,以后的前途也就没有了。
作为君臣,这些话不是不能说。从太祖时候起,便就跟大臣比较随便,太宗那么心胸狭隘为人苛刻的人,喝起酒来跟臣僚也是没大没小。但要分场合,这里可是天章阁,供着太祖以下三位皇帝的神御呢,怎么可能开这种玩笑?
整理一个思绪,徐平正容道:“刘、关、张三人立誓,我记得誓言里,刘备有一句话,‘今兄弟三人,同心协力,救困扶危,上报国家,下安黎庶!’当时三人尚为大汉子民,上报国家下安黎庶这八个字,臣一直觉得,道尽了做臣子的真义!”
赵祯觉得有些奇怪,问道:“这八个字自是极好的,但又有什么特别?”
“特别就特别在,这八个字指明了臣僚所具有的双重身份。上报国家是对君上忠心以报,下安黎庶是用心管理百姓庶务。对上是一种身份,对下又是一种身份,这两种身份聚集在一个人的身上。要说吏制,自然就要从这两种身份说起。”
赵祯已经慢慢开始习惯徐平的思路,往往不是以感性的态度是说这个人好那个人不好,而是从一个客观的角度,理性地分析问题。听到徐平从官僚的身份开始讲,赵祯不由也提起了兴趣来。
“自始皇帝一统天下,*为一,没郡县治理国家,朝廷的臣僚便就跟先秦时候大不同了。当时的官吏是由朝廷派出去,治理地方,首先面对的就是地方豪强。所以朝廷倾全力支持官吏,因为没有这种支持,官吏就不足以战胜豪强。地方事务把持在豪强手里,那还是朝廷的土地吗?吏制由此开始,是一大改变。”
赵祯点了点头,细读史书,就知道两汉能吏,大多是从对付豪强下手治理地方的。
“所谓阴阳相合谓之道,有阴必有阳,有阳必有阴,阴阳相合才是大道所在。凡是世间事物,总是在阴阳互相纠缠间此消彼长。当时地方豪强势力大,便就有了官吏一心,赖朝廷支持,与地方豪强的争斗。到了后来,地方豪强势力渐弱,官吏自然也就不需要朝廷如此强力的支持了,吏制又是一变。地方官出任地方,由朝廷来的授权渐渐收缩,而监察越来越重。无他,地方豪强没了,地方与中央的矛盾,便就转化成了地方官吏与朝廷的矛盾。监察权重,便就不断侵夺地方之权,一有变故,监察之权便又就成了地方之权,而后又有对监察的监察。此消彼长,纷纷攘攘,究其所以,无非是对天下来说,地方和朝廷是一阴一阳,此消彼长,纠缠在一起而已。”
“到了本朝,以三衙收地方之精兵,以三司收地方之钱粮,已断地方与朝廷相抗的根本。所以,虽然有按照使监察地方,提刑使辅之,但终究是不如前几朝监察权之重,因为已经没有必要了。此时地方与中央的矛盾,阴阳之间,已经不是地方官吏与朝廷,而是官与吏之间。世人常说,当今之世,官无封建,而吏有封建,此可谓一语中的。治理地方,不得不用熟悉当地的地理人情之人,所以吏必有封建,此是不得已不为之,无法断绝。而官则是由朝廷派出去,候一任满,别任其他地方,再换一人来为官。这个时候,衙门里的吏便就是两汉时的豪强,官就是那个时候的官吏。”
“这也不是人有意为之,但一步一步走下来,必然就成为这个样子。回到先前说三分里蜀照烈帝的那句话,上报国家,下安黎庶,官吏天然具有这两重身份。要想不让官吏把这两重身份混淆,便按着这两重身份,区分了官和吏出来。”
对徐平的这番话,赵祯有些不理解,但大致意思还是明白的。之所以会出现官和吏的区别,是因为官吏本身有双重身份,治理百姓分离出了吏这一身份,面对朝廷又分出了官这一身份。两者分离,最终成为两个阶层。
徐平又道:“所以说起来吏制,首先就要分清官和吏的区别,哪些职位是官,哪些职位是吏,哪些职位又介于两者之间,既可算官,又可以算是吏。为官的要如何管理,为吏的又要如何管理。只有把这些理清楚了,才能有的放矢。不能用为官的要求去要求吏,同样也不能用做吏的要求去约束官,两者做的事情不同,身份和要求当然也就不同。由吏转官,到底应该循如何路径,也只能明了两者身份才能不失。”
“陛下问臣吏制,臣只能说,先要匣清楚朝廷里的每个职位,是要求官来做,还是要求吏来做?然后才能安排合适人的到合适的职位上。明了了两者之间的区别,才能知道每个职位的奖惩,才能把贤的人选出来,把不肖的人退下去。如果单单说一句进贤退不肖,实际上跟没有说是一样的。”
听了这一长篇大论,赵祯苦笑:“你说得辛苦,大致我也听明白了。朝廷里现在的官位,有的虽然地位尊崇,但实际上却未必是要由官员来主持,而有的虽然地位卑微,却也不能委于公吏。道理是有道理,但做起——实在太难!”
徐平笑道:“说难也难,说简单其实也简单?难在何处?当今天下,无论是官还是吏,在其位而不知道自己该做什么的,所在多有,他们本身就糊涂着,怎么能够匣清呢?简单又简单在哪里?因为道理明白,只要列出步骤,一步一步去做,总能够把事情做完。一年不成就两年,甚至十年二十年,总能够完成吧?治天下如烹小鲜,最怕的就是没有耐心,而不是事情有多难。”
赵祯问道:“那你觉得,从哪里开始合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