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平轻轻抹了一把脸上雾气积聚而气的水滴,看了看身边的范仲淹,转过身去,眺望一望无际的金明池。
诗庄词媚,好的词人又大多都写情情爱爱的,这个年月词人的地位不高。就不说别的,张先怎么也是天圣八年的正榜进士,又在西京幕府与欧阳修等人结交多年,这次回京却只是守选,没捞上馆阁名额,还不如进士落第的梅尧臣。
也正因为如此,徐平就是记得后世诗词,也不会在这种场合显摆。对提高自己的身份地位完全没用不说,还一不小心就会惹上文字官司。
张先的这首《相思儿令》,徐平一听完就想起前世背过的苏轼的《水调歌头》,其中“起舞弄清影”几句,任谁两首词听过都会觉得从张先词里化出来。
很多流传后世的诗词文章其实都有别人的影子,文人写的时候并不忌讳,甚至还会成为美谈。但前提是自己心知肚明,也绝不隐瞒,颇有点致敬的意思。只是流传后世,随着原作的失传,后人就难以明白其中究竟了。
看着眼前景色,徐平还想起范仲淹流传后世的《岳阳楼记》。他自己本人从来没有去过洞庭湖,写景色的地方大量化用杨亿的《涵虚阁记》,但《涵虚阁记》失传,《岳阳楼记》却流传千古。范仲范不避讳这一点,文章才传唱天下,但尹洙却依然多次抨击。这些历史上的文墨官司徐平并不知道,但《涵虚阁记》他可是看过,心中常自警醒,不是自己真正写出来的文章,还是不要拿出来让人看笑话。
一曲歌罢,过了一会,众人才回过神来,一起叫好。
徐平和范仲淹在水边的交椅上坐下,看着水中的浮子,一时两人都没有说话。
待制以上大多都领有其他重要职事,时间一长就不怎么管馆阁事务了。只有两人刚刚升上来,经常前去轮值,与这些人联系的才多一些。
与徐平相比,范仲淹的压力更大。最近国子监的带领下馆阁词臣议论时政,惹得吕夷简非常恼火,曾经托人带话给范仲淹,待制为侍从,备圣上顾问,不是言官,不应该讥刺时政。这不仅是一句话,是带着政治压力的,范仲淹默默扛下来,并没有说给别人知道。
与之相比,徐平的政事虽然忙碌,这些政治压力却小得多,他自己也不主动参与朝政的争论。管好自己的一亩三分地,轻易不越出职权。
过了一会,范仲淹才开口道:“前两天徐待制上奏,要朝廷奖励开封府和京西路开拓荒田,新田免三年赋税。恕我直言,此诏一下,现在京城里的权贵之家,蜂涌而出,到周围县里圈占田地,此事恐怕非小民之福。”
说起这诏书来徐平就有些好笑,自己是受了那天铺子开张时王素的启发,乘着新农具大量投入市场,政策上再推一把,把两京周围的农业发展起来。谁知赵祯实诚得过分,把他上奏的事情原封不动地批下来,一是奖励两京周围垦田,再一个限制天下僧道,凡是没有官府赐额的寺观全部拆除,没有度牒的僧道全部勒令还俗。
奖励垦田倒也罢了,一刀切地拆寺观影响实在太大,让徐平有些扛不住。当时议论欧阳修的文章时徐平就是随口那么一说,真正实行起来要讲策略的,怎么能这样硬来。
好在有欧阳修的那篇《原弊》吸引火力,不然徐平估摸着自己要被和尚们编排得下火狱了。欧阳修倒是不在乎,他现在正是意气风发的时候,自认继韩愈道统,排佛抑道义不容辞,和尚不找他他也要找和尚们的麻烦。
见徐平面色轻松不答话,范仲淹有些不悦。虽然是凭着政绩战功升上来,徐平与李用和家的关系却抹不掉,总有利用外戚晋升的嫌疑。而且在朝政上态度暧昧,与吕夷简一党虽然有冲突,但更经常配合,很受范仲淹周围中下层官员的排斥。
“徐待制莫非以为在下讲得有什么不妥?”
范仲淹再问一句,徐平才回过神来,忙道:“不是,范待制莫要误会,我只是想到了其他的事情。说起两京垦田,权贵豪富之家出去圈地,自然是有弊端。不过,不管什么事情都有利有弊,只看利大还是弊大,弊端在不在承受范围之内。那些田荒在那里,多少年都没人垦种,于朝廷来说总是浪费。不管是权贵还是小农,开垦出来总是好的。”
“但权贵圈地,招募庄客,纵有利也是在权贵之家,小民却无利可图。”
“道理是这个道理,但除了权贵得利,朝廷也得利了啊。再者,就近出产粮食,这些粮食总要卖出来,也免了漕运之苦。两京多产一石粮食,算上漕运的本钱,最少相当于江淮的两三石,这利又大了。”
“谷贱伤农,江淮粮多,粮价愈跌,是利是弊也未可知。”
徐平见范仲淹并不认可,突然发现这个问题复杂起来。所谓牵一发而动全身,再加上不同的立场看同一件事情也有不同的角度,利弊问题还真不是一句话就能够说清楚的。
范仲淹是站在小农的立场上考虑问题,这个角度徐平还真是没有仔细思考过。在徐平的想法里,只是从宏观上看,并没有具体到哪个阶层。或许范仲淹的想法,也有一定的道理?不仔细理一理,还真是难以说清楚。
有不同的想法,范仲淹没有直接上奏章反对,而是先与徐平探讨,这本来就是一种尊重,徐平总不能把这种好意置之不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