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人熬到了术后的第三天了,他已经能坐起来了,能坐起来喝点果汁、米汤、和白开水,医生说,经常用白开水润润喉咙吧。爱人也可以坐起来靠在病床上和同室的病友们一个个点头,一个个示意,示意病友们我又活过来了。爱人在幻觉、咆哮的那种恐惧,慢慢的由崩溃转向自我修复。
我们住进这个病房是突然,紧急大出血状态下进来的,进来后就匆忙做大手术的术前各种检查,两天就安排手术了。所以,病友们都没有时间沟通,连打个招呼的机会都没有。术后三天,爱人能够坐起来和病友们弥补些礼仪和交流,对于判了死刑的病友们来说,都是弥足珍贵的人生。
我们国家一直在倡导大健康和全生命周期健康,但是,我们看到生命后期这个阶段,医学是个空白,是非常苍凉和苍白的。因为传统的医疗模式,我们的医务人员赋予职责只是救死扶伤,只要有一线生机,我们的医务人员就要全力以赴救治。在医院,真正得到安宁照顾的病人只有3%。
我们病友们能够聚集在这个病房里,就是还有一线生机。其实这种一线生机就是病友们最忌讳的死前的最后一根稻草,看看这根稻草你能抓住多久,当你没有力气抓住这根稻草,那么这个一线生机就失去了。如果一线生机都没有了,那我们的医务人员该怎么办呢?其实,我们的医学是茫然的,我们的大夫们也都是茫然的,我们的医务人员根本不知道该怎么办?
在这个全部都是宣判死刑的病房里,病友们都心照不宣的知道自己的命运,并知道这同一个病房里每个病友的命运是一样的。这些病友们清一色地都没有得到过正规的有关死亡的教育,除了恐惧没有其他。我和我的爱人,都是学医的,可也没有能够逃脱恐惧的恶魔,就像爱人从手术室出来的那第一个晚上,那种恶龙咆哮般的恐惧和崩溃,这里的病友们每个人都经历过。
34床,从南通来的中年男性,在南通当地,夫妻俩有一家自己的装潢公司。因为不明原因的便血,且大便是鲜红的血的那种,来上海大医院检查救治。大夫检查后没有二话,就判了死刑。手术后好几天,每天,床中间的那块垫单,我们专业术语称之为“中单”都是血迹斑斑,换了,继续,再换,再继续。好不容易有一天没有见到中单的血迹,夫妻俩都高兴死了,聊天的兴头就来了。
34床的妻子曾经忧心忡忡地跟我们诉说,她的丈夫担心自己倒下了,他们家的装潢公司怎么维持,双方还有5个老人要养活、还有孩子。说到5个老人,妻子说起了她最爱最爱的这个人,人性、品德都是一流的,说到他的丈夫与生母、养母的恩恩怨怨,说到丈夫对岳母的感恩,妻子一脸的眼泪。妻子还说,我比他大四岁,我是追着男方,猛追才追到手的。他是入赘女婿,可丈夫对于岳母的接纳和岳母对他的痛爱是用涌泉来相报的。说着说着,妻子痛哭起来。白天黑夜,一个病室的病友们都目睹着妻子对她丈夫的那个抚摸,那个流不尽的眼泪,和那个爱!
一天夜里,34床妻子急乎乎地跑到护士站,大喊,护士护士,34床又见新鲜血迹潺潺流淌。值班的医生连夜带着护士、护工、和家属妻子,推着病床连夜去另一幢楼的窥镜中心检查急救。外面的那个北风啊,哀鸣地呼啸着。那一夜,整个病房的病友们都沉浸在哀伤之中,谁也没有睡,谁都心照不宣,自己的命运是一样一样。
我们中国传统文化下“患”字怎么写?上面一个“串”字,下面一个“心”,为什么是个“串”字,它是形声字。“串”就是串在绳子上的一组东西,把串在绳子上的这组东西,是在心头之上。就是悬而未解,提心吊胆的意思。睡在这里病友们,哪一个不是悬而未决的患者?哪一个不是提心吊胆地过着一天又一天?哪一个病友不是舛侧不安的担心自己不知哪一天就去执行了死刑。
中国医科大学的于恩彦教授写了一篇文章,他说,肿瘤末期患者大概关注到的心事有哪些?于教授大概写了患者有9点心事:第一个是对死亡的恐惧;第二个是对身体的担心;第三个是对疾病复发的一些担心;第四个是对疾病的转归;还有一些家庭事件和生活事件;还有一些个人社会功能和一些社会事件等等,患者大概有这九个问题。
我们再来看看,我们医务人员真正关注到癌症患者的问题有几个?只有三个!
涉及的三个,身体、复发、死亡的三个问题,但是并没有谈到,那么,我们该怎么办呢?
在中国传统文化下,其实每个人都希望自己能够善始善终,善终的基本要件是,身体没有病痛,心中了无挂碍。身体的病痛通过医疗科技是可以缓解的,但是心中的挂碍,又有谁能关注到?
如何关注,如何在生命后期给予患者高品质的医疗呢?我们发现,医生和患者之间应该是这样的关系,就像鱼和水一样,当走到生命尽头,我们的患者像鱼一样对水说:“你不了解我的眼泪,因为我在水里。”那水应该说:“我了解你的哀伤,因为你在我的心里。”
我们只有用爱来抚慰生命尽头的一些创伤。但是,我们发现生命尽头,中国人忌讳谈到死亡,以至于我们的很多话题被封闭起来,没有沟通和交流的机会,那么,表达爱的机会对中国人来说,少之又少。所以说,产生了很多生命尽头的一些爱的纠结,和爱的遗憾。
37床,一个不算老的老头,妻子长期有忧郁症,也就是我们所说的精神病,妻子不懂得怎么照顾她的老伴儿,儿子长期在远洋轮上。当医生宣判他的死刑以后,37床终日少言寡语。有很多的家庭结构都是这样的,没有家人的陪护,或孩子外地、或丧偶、或病偶、或都在忙于生计。
一个人活得有多么自信,往往取决于爱你的人有多么宠你。生命尽头,我们依然需要爱的表达,还有一些爱,是因为有爱而没有表达,导致生死两相憾。我们所经历的一些爱的故事,生命的故事,像34床那样鲜活的爱的故事少之又少。因为,我们忌讳谈死亡,还有,我们现在的医疗,其实也屏蔽了很多像现在这样,对于死亡真相的消息,和如何对待死亡的教育。
我们的医疗体制是为生的一个医疗,所有的患者,只要有一线希望,一线生机就要全力以赴,如果一线生机都没有了,我们该做什么,其实我们并不知道。我们的医务工作者,在医学院学的都是对生的教育,从来没有被教育过如何去对待死亡。
仿佛目前似乎只有对生的救治,没有对死的教育和救治,这种窘迫现状,医务工作者是无能为力的,最关键的是,我们不知道该怎么给病人安慰,怎么跟病人沟通交流。我们的生命健康是什么?
我们没有一个病友会想到自己在死亡的关口,自己该如何对待死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