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父亲当年为了得到老律师的指点,下了不少苦功夫,在短时间内努力提高业务水平,让老律师看到自己是名可以分担工作,有用的人。”
“其实,老律师业务繁多,招个得力助理分担一下,于他来说相当必要。如果可以花费较少的精力和成本带实习律师,为自己分担工作量,何乐而不为?赶巧实习律师再会开个车,花一人份薪资得“二人”用,这笔买卖划算得很。”
“当然,实习律师也不傻,就拿我父亲来说,他想入律师这行,最重要的就是得学会办案的本领。而跟着老律师学习办案的经验与技巧,是入行的第一步。与此同时,就必须得承受低廉的薪水;可老律师多年积累的办案经验是无法用金钱衡量的。所以,一名具有远见卓识的新人律师,是永远不会只拘泥于眼前的薪资。”
“律师行业是厚积薄发的行业,大多数人前期注定不会赚的太多,节衣缩食是常态,只有积累到一定程度,不管是人脉关系还是业务水平,你的事业才开始有所起色,而这是需要时间一点点堆砌的。”
“可是,你能等,能慢慢熬,你的另一半却未必有一直陪你苦耗的耐心。”谭辉讲到这里,端起适才男摊主刚给他添满的一杯热茶,慢慢地喝了一口。
男摊主听到这里,大概料到了结局“所以,家慈等不及了,就离开了?”
“嗯,大概是我四五岁的时候吧。”谭辉语气平平,好似在讲述别家孩子失去妈妈的故事,时间冲淡一切久远的记忆,于他来说“妈妈”只是一个陌生人的称谓。
“有付出的爱才可能有回报,”话刚说出口,谭辉的神情一瞬间恍惚,下意识地摩挲着已然皱裂的指节,“当然,有些…爱…而不得,不是你付出了,对方理所应当予以回应。”
“为啥?”男摊主对感情的认知向来简单直接,就是“三十亩地一头牛,老婆孩子热炕头。”他实在搞不懂“爱而不得”是种什么形态?咋听都让人心里极为别扭不适。“都爱了,还不得?没回应?即使被拒,也算是回应吧?咋可能完全莫得反应;除非,不是人类。”男摊主笃定到。
谭辉蕴藉的笑望一脸云雾缭绕,个性直率的男摊主,“简单来讲,如果此刻我母亲出现在我的面前,说她其实一直非常爱我记挂我,让我同她一起生活照顾她,我应作何反应?”
“那当然是不能理啊!这么些年杳无音讯,突然冒出来,肯定有古怪!定是过的不如意,年纪又大了,没人搭理,便主动找上门求赡养来了。当然……”男摊主狡黠一笑,“她若是有大笔的遗产留给你,另当别论。”
谭辉对所谓“遗产”言论一笑置之,“如果有一天,她真的回来了,我会赡养她,可很难讲是否具有情亲之间的爱,她未付出过母爱,我心理上估计也很难接受她。但,我自己可以得不到……”谭辉话音顿住,再次神色黯然的摩挲指节,轻声说道“得不到“她”的爱,责任还是有的。”
男摊主当然以为谭辉意有所指的“她”就是他本人的母亲,对其心胸的大度和包容深表钦佩,“以令尊的努力劲,之后的收入定是十分可观的,对吧?家慈若知晓一时冲动放弃了大金龟,非得悔不当初。”
谭辉闻言一股浓郁的苦涩由心翻涌而出,他与父亲的感情之深厚,时至今日仍旧记挂入怀,之后形成的隐忍不发隐忍以行的性格特点,与父亲的意外离世有一定关系。
谭辉紧了紧牙关,“实习律师的收入不仅是看得见的,还包括从老律师身上学习到的本领。学的越多越快,意味着能越早独当一面。”
“所以,我父亲那会特别用心,既然老律师不主动教,那就主动学,只要想学还怕没机会?老律师写的文书,接待人时的话术、语速、神情,都可以偷偷学,只要够勤奋,总能学到东西。父亲精心打磨自己交出去的每一份文书,带他的老律师看他写的文书还不错,稍稍修改就能使用,便开始积极的教授父亲,让他做更具难度的案件。苦熬了近四年,父亲终于能独当一面,成为了一名真正独立的律师。”
“啊,令尊着实不易。我是大概知晓学法的,单熟练背记厚厚一摞摞的律法条款都能扒掉三层皮,外加还要考取各种证,非常人所能做到。”男摊主崇敬之心油然而生。
“专业过硬只是其一,还得适应如何转换为社会人。初开始进入职场的新人律师,都是怀揣着雄心壮志,定要分出个是与非,觉得自己就是真理和正义的守护使者,要还原事实真相;但越到后来,发现这个世界并不是非黑即白,所有的案件并不都清楚明晰,现实案件远比考试中给出的案例更为精彩复杂。而律师就是在法律允许的范围内,尽力维护当事人的权益。当事人犯了错需要律师,你努力帮助他化解危机,可真到掏律师费的时候,对方开始扯皮,律师被拖欠律师费是常有的事,为追讨欠款律师不得已给自己打官司,够逗吧?”
男摊主觉得的确滑稽可笑又让人无奈,咧着嘴笑起来。
“还有部分当事人的要求不切实际,律师根本无从帮忙,只能婉拒,这样也会间接得罪人。我父亲终日游走于纷繁复杂的社会各色人当中,肩负着更多律师职业所赋予的责任,认真负责对待每一个案件,努力保证罪刑相适应,罪当其罚的诉讼原则。既要保证面面俱到,又需胆大心细,不怕事。比一般人更近距离接触世间百态,在看清现实的过程中,感受到社会远比想象的阴暗,每个人各有各的苦难。”
“律师必须保持理性,但很多时候却无法完全理性,会因当事人的悲欢离合感叹哀伤。各种工伤案件中,那些身体因工作造成残疾的人,又遇黑心公司换不来任何补偿金时,他们的无助绝望,但凡有一点点同情心的人,都不得不动容。”
“我父亲希望自己做人做事对得起良心,而不是一具冰冷的法律工具。对待案件始终秉持着认真负责的态度,谦逊谨慎,清醒独立,所以,不负期望的成为了一名优秀律师。”谭辉略微停顿讲述,他在平复越来越激动的情绪;可能是受到某些因素的影响,他今天的状态有些亢奋了。
“随着在业界名气的增长,父亲受委托为许多农民工提供法律援助,执业几年来办理了至少上百件类似案子。有一年,他为五名农民工当事人代理的案件全部胜诉,那名建筑工程公司的老板作为被告,需支付欠款总计上百万元。”
“呀!令尊着实厉害!”男摊主由衷夸赞。
“谁知,”谭辉叹息摇头,露出无奈而苦涩地表情“被告人将怒火全部发泄在我父亲身上,对其下了狠手,用土制火枪击中正在工作地点上班的……我的父亲。”谭辉掩面,他至今难以忘记,告别仪式上,父亲状态安详的躺在棺中,紧闭着眼睛,在他看来一切都那么的不真实;他当时久久凝视着父亲的面庞,多希望父亲能够突然醒来。
入殓师花费了近八个小时才修复整理好父亲的面部,难以想象被伤的程度要有多严重?那会受伤的父亲该多疼啊!
男摊主惊得目瞪口呆,不知该说什么才好,任怎样的词汇都无法形容他此刻的复杂心情。那位丧心病狂的泄愤者必然早已受到严惩,但杂碎死千遍都不足以弥补他对好人造成的伤害。
男摊主有些明白了,为什么谭辉身上总是带着无以名状的伤悲寂寥?长久以来,独自徘徊夜晚的那份形单影只的孤苦无依,也只有经历同样复杂过往的人才能理解吧?
夜间的冷空气影响了体感舒适度,骤降的气温导致衣衫单薄的谭辉再次轻咳起来,男摊主连忙到摊位上取来自己的外套披给谭辉,劝慰道“你总这样一个人,不是办法。身边有人陪着还是强些。”
谭辉默不作声。
男摊主知道他一直不大情愿谈论这一话题,现在事关父母的事都能讲了,却依旧回避男女感情的问题,这得是受过多大的伤害?可偶尔从对方眼中闪现的光亮,明显是深情不是感伤,男摊主搞不懂了,总觉得谭辉是否对感情执着的有些一根筋?独自一人在承受什么呢?这人对自己也太累太苦了。。
“你喝些热水暖暖,我再给你去炒份面。”男摊主拍拍谭辉的肩头。
谭辉收紧披在身上的外套,默点了一下头,他今晚真的很想在这里多坐一会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