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薛仁贵被第一次带到这里时,他正在生病,从大非岭撤回陇右漫长的路程,把他的身体彻底搞垮了。咳嗽外加发烧就困扰着这个男人,唇上都是破裂的血泡,火盆暖意和羊皮盖被也不能阻止浑身颤抖。我将不久于人世,他记得自己曾这样想,我将很快死在黑暗之中,甚至等不到朝廷的治罪。他并不怕死,但不想病死在这个不为人知的鬼地方,无论是战死沙场还是承担罪责都有价值,男子汉不应该病死榻上。
但薛仁贵不久后就发现,自己又一次错了。每隔几天就有大夫来看望他,喂给他药汤和粥,给他的胸口和头贴上滚烫的药膏,他的头疼和颤栗渐渐消失,当咳嗽停止,嘴唇上的血泡消失,看守者送来羊汤、面饼、驴肠、烤杂碎,渐渐的,薛仁贵感觉到气力重新回到自己的身体里,他又是那个能够策马冲突,勇武过人的他了。
房间没有窗户,自然毫无日月之光,只能根据看守换班来分辨昼夜更替,根据每天上来的餐食,根据看守更替的次数,根据牢房外壁台上火炬的更换,他简单地推断着日期。
在黑暗中,人会变得寂寞,渴望听见声音,变得软弱。因此每当看守们来到薛仁贵的牢房,不管送食物还是换铺草尿桶,他都试图跟他们讲话。他知道,申辩或恳求都不会有人理睬,因此他问问题,期望某天某位看守会开口。“吐蕃人现在打到哪里了?”他问,“圣人安康与否?”除此之外,他还询问自己的儿子,询问家人,询问外间的情况。“今年天气怎么样?”他问,“长安今年第一场雪大吗?米价几何?”
不管问什么,结果都一样,他们从不回答,尽管有时候那个大胡子看守会看他一眼,让薛仁贵产生些许希望。而其他人则连这点也没有。在他眼中,我不是人,薛仁贵悲哀的想,只是一块会吃饭会说话会拉屎的石头。他觉得自己比较喜欢那个大胡子,他至少还当他是个人,哪怕是骂自己,打自己,也比这样无视要好。
“我应该不会死!”薛仁贵渐渐意识到,不过他并不高兴,有时候他很羡慕阿史那道真,这位同僚在途中病死了,也许是被吐蕃人下毒毒死了,但无论是哪种情况,他都不用像自己现在这样。也许我应该像他那样,在看到鄯州城墙的时候,用一把短刀结果了自己。
然后在一天晚上,正当薛仁贵吃自己的晚餐时,他突然感觉到房门打开了,他抬起头,看到皇后站在走廊火把投来的光亮中,华服珠冠,眼睛闪烁着光。薛仁贵赶忙跪了下去:“陛下!”
“圣上这几天身体有恙,妾身替他来看看你!”皇后的声音很平静,就好像两人是在太极宫中:“你还好吧?”
“好!至少比刚进来的时候好了!”
“那就好!”皇后的嘴角微微上挑,笑了起来:“我听说你刚到陇右的事情情况很糟糕,真的难以想象,你的身体原本很好的!”
“败军之将!”薛仁贵的声音里满含着沉痛和悔恨:“十万将士,埋骨青海,我一个人的死活又算得了什么!”
“是呀!”皇后叹了口气:“战争总是这么残酷!对了,还有一个消息,王文佐回长安了!”
“王文佐?”薛仁贵愣住了:“到底发生了什么?”
“具体的原因就不说了!”皇后冷声道:“由于你的原因,陇右空虚,陛下打算整治关中府兵,尽快填补陇右的空缺!”
“让王文佐来做这件事情?”薛仁贵叹了口气:“不错,这件事情其实早就应该做了,毕竟陇右地狭人寡,离不开关中的支持,只是这件事情牵一发动全身,不好做!不过他做事情颇有手腕,确实是个不错的人选!”
“你也觉得王文佐合适做这件事情?”皇后笑道:“看来你和陛下看法一致!”
“谁都知道关中兵府废弛,但谁也不愿管,谁也不敢管!”薛仁贵老老实实的答道:“说到底,就是牵涉到的人、关系太多。而王文佐他是在百济起家的,大部分时间也都在海东之地,能够走到今日,身上也没背多少人情债,做起事情来也没啥顾忌。”
“不错!”皇后道:“但没顾忌也未必是什么好事!”
“陛下的意思是?”薛仁贵不解的问道。
“要清理关中兵府,就要给大权给他,否则就会有人掣肘,最后一事无成。而朝廷定鼎于关中,朝中也多为关西人!偏偏王文佐是琅琊王氏,一直在海东打仗,身边部众要么是关东人,要么是百济、倭人、靺鞨人,还娶了个清河崔的媳妇,若是有个万一——”说到这里,皇后停住了,火光照在她的脸上,仿佛戴着青铜面具。
“应该不至于吧!”薛仁贵苦笑道:“二位陛下和太子与他都有厚恩,而且他是个新进,在朝中军中也都没有什么根基。”
“是呀,也许这是我多虑了!”皇后笑道,突然话锋一转:“薛将军,你在这里待腻了没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