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才三十出头,眼角却已生了细密的鱼尾纹,像大波斯菊一样裂开,让人仿佛听见皱纹肆意在她脸上繁殖的声音。
有时候丽梅去田间地头为礼锡送饭,看见美霞干活的样子,她因为常年劳作而比一般男人还要壮士的身体始终弯曲,一双枯木般黝黑的手吃力地搬着木材,胳臂下青绿色的筋像枝条一般扯着一双紧握的手。
丽梅每每看见美霞,心中便没来由抑制不住地生出许多恐惧,她怕自己会不会有一日成为另一个美霞。
还是陈蓉稚嫩的童声将丽梅拉回现实,“美霞阿姨,你家的狗什么时候生孩子呀?等它生下小狗,能不能送我一只养着?”
美霞目光里闪烁着一种特别的温存,“好啊,再过一个星期就要有一窝狗崽出生了,到时候你到我家挑一只最喜欢的回家养着。农村的土狗好养活,不比城里的宠物狗金贵。”
美霞捧着她那个又脏又旧的水壶发呆,陈蓉打量着那个与她一样破旧的水壶,担心她喝水之后会不会生病。
美霞似乎感应到小孩探究的目光,抬起了低垂的头。
陈蓉连忙把目光转向别处,这样看人总是不礼貌的。
可美霞似乎并不介意,单用一双眼盯着陈蓉,憨厚地笑起来,“我这水壶里装的是薄荷甘草茶,有提神的功效,像现在到了春天,可以预防春困,这样干活的时候就不会睡着了。”
“下地干活那么累也会睡着吗?”丽梅惊奇地问。“对啊,你不知道我去年秋天赶着去收麦子,中午犯困就躺在草垛上拿草帽盖在脸上像眯一会儿,结果一睁眼,太阳都下山了。这一天什么都没干成,光睡觉了。”
丽梅凄楚地望着她,努力探寻这个女人眼里的幸福感,没想到居然还真看见了,那是一种叫知足的快乐。
美霞看出丽梅心中所想,笑了笑,“其实咱们农村人追求些什么呢?不过是一家老小平安健康,吃的上饭,小孩子认得几个字也就好了。只是我儿子不是读书的料,以前盼着他能上大学,现在高中都没上成。算了,送他去学个手艺活,将来能养活一个小家,这样也就够了。还是芬芬福气好,明阳那孩子会读书,将来肯定有出息。”
丽梅望着美霞,安慰她,也是对所谓明阳将来有大出息言论的略为不屑:“我们也不求儿女一下子登上天去,只盼望他们比我们强就行,下一代比上一代过得好,这就是进步。读书读得好读不好不是衡量孩子成才的标准,只要品行端正都是好孩子。益杰那孩子是个心眼实诚的,未必就比不上明阳。”
“丽梅,我记得你大哥家不是有个跟明阳差不多岁数的孩子吗,也快高考了吧。”
大哥广生的大儿子周安与明阳同龄,虽然一年也难得见上几面,但总听兴斋唠叨起。
丽梅看着周安长大,这孩子学习方面倒是极其用功,是明阳不能比的。只是每次听父亲念起,丽梅心中就有些许怨父亲偏心,她始终觉得父亲对孙子和外孙是不一样的。
说起他们这个年龄的孩子,大姐的儿子羡宁也是同一年即将高考,羡宁成绩虽然没有周安出色,但上个本科已经绰绰有余。
丽梅心中其实更喜欢羡宁,这孩子孝顺,实心眼,周安仿佛小小年纪心中就藏着许多事似的。
听着廊下风声呜咽如诉,美霞眼中有些倦涩,“你快生了,在村里走的少,有没有听说丐和的事?”
丽梅因着即将妊娠,为避免意外,所以少在村里走动,邻里乡亲如今茶余饭后的谈资她确是毫不知情。但丐和是什么样的人,人人心里都有数,以至于有关他的是什么事,大概也能猜出一二分是哪方面的。
这样不单纯的事小孩听了没有半点好处,还容易学坏,于是丽梅便让陈蓉去慈卿家楼上找沁束玩。
待陈蓉离开,美霞才压低了声音说起:“这事也是我前天晚上吃了饭在坤川家跟他们闲聊时听说的。丐和跟许萍的那点事,咱们心里都知道,只有许萍他老公光海完全不知道。但最近似乎有什么风声走漏了,光海从外地赶了回来,前几天跟许萍大吵一架,听说家里的碗被砸得稀碎,一个不剩。”
丽梅只刚嫁过来头一年见过一次光海,此后就常年在外工作,以至于她几乎快忘了村里有这么一号人。
不只是丽梅,如果没有丐和不检点的可供大家消遣的八卦,大家怕是要以为许萍是个中年未嫁女了。
丽梅惊叹于光海脾气的刚烈,但做的的确正确——面对这样一个朝三暮四的女人,男人就该委曲求全吗?显然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