礼锡气结,“父女一脉,她是我生的,当然父女一般。你也是我生的,怎么就什么事情都要跟我吵反调?”
建平聊下筷子,不再多言。
农村的夜晚深幽而辽远,夜色如墨,天上没有几颗星子。除了庭院里为迎春的柿树吐露新芽的声音,就只有偶尔传来的猫猫狗狗追逐的脚步声,光是听声音就能感受到他们动作的敏捷。
礼锡今日格外容易醉,连他自己都没想到,只在心中暗暗惊叹自己的酒量怎么又差了,下次和礼銳他们几个喝酒可得没面子了,“你这做儿子的,没有一点儿子的样子,我这当老子的,也没有当老子的样子。你说我们父子在干什么呀?建平,我三个儿子里怎么就你对我有意见?谁也不会是完美的父母,我是对你们几个孩子,对你妈没有尽到百分百的照顾,但我没有让你们饿着,冻着,我把你们平平安安的抚养这么大。建国,你们的大哥,这孩子从小就喜欢结交朋友,每天放学回家不好好写作业,往往是动几笔就跑出去跟他那些同学,那些朋友啊玩去了。有时候老师打电话给你妈,说他学习态度不端正,你妈就跟我唠叨。可我能有什么办法呀,顶多批评他几句,有时候他顶嘴,我火气上来了,就拿竹条抽了他几下。没有用,下次该怎么样还是怎么样,他那群朋友还会在老师面前替他做掩护,看来还是有点用处的。建国不太顾家,好在娶了一个精明能干的老婆,给我生了一个孙子。现在阿阳上高中了,我很想看他考上大学,成为他们这一辈里第一个大学生。建国和芬芬虽然工作忙,但总还是会抽空回来,这才是当儿子的表率。建勇呢,虽然和建国一样读书读到了高中,但有些自私,性格又不开朗,没什么朋友。他娶了丽梅回家,对她不算很好,有时候抽烟喝酒打老婆。你知道关于这孩子我听到最多的是什么吗?说像我。像我一样窝囊,像我一样不是一个好爸爸,好丈夫。他们街头巷尾的议论,全当我不知道,其实我心里明镜似的。”
建平听父亲似乎漫不经心地借助酒意说出这些肺腑之言,心骤然沉到了底,凉意却自脚底冷冷漫起。
礼锡只不过是微醺,却不知为何会在今天和面前这个不睦已久的儿子说这些,“再有就是你了。建平啊,我知道你怨恨我。当年你们三兄弟念到初中,他们两个就不念书了,再说也不是念书的料,对不对?可你说什么想靠知识改变命运,实际上是想逃离这个家,对吗?念高中要更多的钱,我不支持你读书,所以从那个时候起,你就跟我闹翻了。你妈在砖头厂工作挣钱,交了你的学费,供你上学。她慈祥,我严厉,所以我在你眼里不是一个好父亲。后来你考上大学了,你居然考上大学了!我是打心眼儿里高兴,也觉得你妈真是有先见之明,你就是读书的料,你是能够给我们家祖上添光的人。”
建平蓦然记起,他收到录取通知书的后一天,父亲兴高采烈在村里的祠堂摆了十桌酒,请来了亲朋与好友共同庆贺儿子金榜题名。自己上的是师范大学,有人问父亲儿子的前程,父亲便说以后在村里小学当个老师就很好,好歹是文化人。可那时候建平就不这么想,他并没有多想当老师,他上师范只不过因为国家政策优惠,能够减免学费。而且如果将来真的在村里教书,依旧不能摆脱父亲,摆脱这个家。他不愿意。有人调侃父亲小气,只摆这么几桌酒,建平是村里第一个大学生,应该叫戏班子唱上几天。父亲便说考上大学不能太铺张,免费让儿子骄傲,等以后工作了一定请大家去县城的酒店。建平记得,他动身去大学的前一晚,父亲送了一部爱立信手机作为祝贺的礼物,也让他多跟家里联系。但是他鲜少打电话回去,而那部手机早已经作废,被收藏在抽屉里蒙灰。
礼锡絮絮叨叨的,“你从师范学校毕业,就应该留在村里当老师,却去了那么远的煜阳做基层官员。你认识了素华,她是煜阳的,没错,但你们刚认识那段时间,你没权没势,宁愿去煜阳租房子住也不愿意在嘉定。我知道你是躲着我。后来素华生了阿冉……”
“阿冉是个女孩,你没这么高兴,对吧?你的态度和当初第一眼看到明阳完全不一样,你重男轻女的思想根深蒂固,谁都动摇不了。”建平忍不住接腔。
“是,我老古董老封建,但阿冉生下来我当然也很开心。阿冉也好,阿蓉也好,她们是女孩,但她们是我的孙女,是我儿子的女儿。就是阿束,即便没有跟我们一个姓,我也照样疼她。你疏远了我这么多年,我上次身体有问题住院住了一个星期多,你别说人了,连个电话都没有打过来问候一下。我做父亲不称职,你做儿子就合格了吗?”
建平的呼吸那么沉重,落入父子俩的耳朵里,清晰可闻,“你住院是为什么?是因为你抽烟喝酒,自己搞垮自己的身体。你害的全家人为你担心,为你花出本来不必要的钱,自己把自己作到医院里去,居然还想着别人来对你嘘寒问暖。我能够做一个合格的儿子,就像对妈那样。但是对你,你没有做一个合格的父亲,所以我不是一个称职的儿子。”
“但我如果说现在后悔了,还有机会补偿吗?还是说等我两脚一蹬,埋到土里去,你心中也没有半点波澜?”
“你少说些生啊死啊的话,一会儿被妈听到,她会怪我。爸,我原不原谅你根本不重要,重要的是你给我造成的伤害,给妈造成的伤害,给这个家造成的伤害已经存在了,钉进木板的钉子即使拔出来,那个孔还是在消除不了的。”
礼锡怔了怔,缓缓有热泪涌至眼底。他知道在儿子面前哭不合适,忍了又忍,只是没想到,眼泪就如同开了闸的水一样不受控制。
建平别过脸去,免得被父亲看见自己眼底的泪花。
桌子旁边的地上放置着一盒熏香,是德珍送给慈卿的檀香。飘渺的香烟淡若薄雾,袅袅逸出。建平从来不曾察觉,那样轻的烟雾,也会有淡淡水墨般的影子,笼上人荫翳的心间。
另一边,陈蓉、清冉和沁束被芬芬邀请去她家吃东西,芬芬熬煮了皮蛋瘦肉粥。
为三个小女生端上皮蛋瘦肉粥后,芬芬也坐下来,四人围着桌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