礼锡病重,再不能下田耕作了。
农民的生活由两部分构成,庄稼和牲畜。渠口村沿着马路而聚居,以马路为界,往碧莲方向,右边是村落人群,左边便是大片大片的农田了。
春天的花生、大豆、水稻,及四月里漫山遍野的粉色桃花和金黄的油菜花,铺天盖地,煞是好看,开车沿途经过的过客总忍不住停下观赏、拍照。有时人太多太闹反而不成规矩,不文明的行为也时有发生,如攀折桃花枝,践踏油菜花,于是各家各户几乎都有人在旺盛的花季立在田边守着。庄稼人种桃树是为了等结出个头大的桃子,五月份用三轮车或板车装载着推到马路边叫卖;种油菜是为了晒干炼油,菜油味甘性温,可润燥杀虫、消肿毒,用来烹调食物也比商店买来的食用油更加喷香四溢。他们出于使用目的才种植的庄稼开出花时,自己守在田边看着,也不觉一时看呆住了——原来姹紫嫣红开遍,这般赏心悦目。只是平日里忙忙碌碌,面朝黄土背朝天,迎着朝阳来,踏着夕阳回,从没留意过这些大自然春天的精灵。
夏天的玉米、早中稻常常需要去田里悉心照料。杨梅、西瓜渐次成熟,在马路两旁就撑开了各种颜色的大伞,伞下停放着三轮车或是板车,庄稼人就守着这个简易的摊子殷切期盼着过路行人或是车辆能停下来看一眼,买一些。实际上这是很困难的买卖,因为应季的庄稼和水果来来去去就那么几样,但马路上的大伞却有二三十多个,谁能说得准好不容易驻足的客人一定来买自己的呢?
丽梅就在从丽菊家回来后,带着三个孩子,听芬芬转达建勇的话。原来礼锡的身体状况不适宜耕耘后,但还算辽阔的田地不能就此荒芜,否则就是家里少了好大一笔收入和相当一部分的粮食,这种事发生在哪个农民家里都是灾难!于是就商量着让谁去替一替,但建国一家恐怕是头一个不能承担的——建国和芬芬长时间在外,虽说也有回家的时候,但田地里的作物哪里能禁得住隔三差五空缺的照顾?于是也便只能说建勇一家了。而建勇白天需要上班,回家已经是黄昏时分,且不说已经错过了耕作的时间,便是还赶得上,又怎么好让他劳碌一天之后继续扛起锄头呢,于是丽梅便是理所当然地需要承接下这个活儿。
芬芬颇为心疼:“让你一个女人去田里实在太不合适,这本来该是男人的活。如果我不是要出去工作,身为大嫂,我早就该把这些活揽下来了。我本来还担心你那么瘦小的身体能不能扛得起锄头,好在建勇信任你,觉得你是能做到的。”
芬芬的话一字不差落在丽梅耳中,明明是安慰的话语,却每一个字都像一根锋利的针一样,刺穿了丽梅的耳膜,让她痛到听不到自己痛苦的心碎声。
但,家中的确似乎找不到有时间去耕作的人了,丽梅再没有经验,心中再有那么一丝不愿,也只能扛起锄头骑上三轮车,和村里的男人一样,把汗水滴进肥沃的土壤,希望它们能够浇灌出丰硕的果实。
刚开始,丽梅并没有去担心自己没经验而不会工作,因为小时候跟着父亲去田里帮忙过农活。但他也许是从早到晚围着灶台和孩子转,转得忙糊涂了——孩童时带着玩闹心态的打下手怎么能和实实在在的拿起锄头去锄地相提并论?好在村里耕作的女人虽不多,但幸好不止她一个,于是有些经验能够感受的就可以学习到。
美霞,她是比所有男人都更早来到田间,也更晚离开的女人。她仿佛永远不知疲惫一般,像一个上了发条的机器,被设定好了运作的程序,日复一日,勤勤恳恳,按时到点的去完成各种作物的栽种,除草,排水,驱虫,收割。就连中了几十年前的老大爷都说美霞耕作的手法老道,仿佛天生就是这块料。
这仿佛是一件值得炫耀的事情,所以她的丈夫每每在晚饭过后在村里的楼廊和人坐着谈天说地,海阔天空的时候,总不忘提一嘴自己的妻子能干,别的男人自然是向他投去羡慕的眼光。也是,脏活累活谁愿意干呢?如果有一个人主动承担下所有的辛苦事,那自然是乐意被看到的。能够娶到一个如美霞般任劳任怨的妻子,是很多男人的梦想。
丽梅听到街头巷尾偶尔一两句的闲谈,也忍不住问过美霞是什么感受。美霞这时便把缠在脑袋上的毛巾取下来擦了把脸上的汗,然后挂在脖子上,靠着牢牢立在地上的锄头把,看了一眼山边只剩下一半的落日。橙色红色的霞光映在她的脸上,丽梅看着她的眼睛,第一次发现美霞的眼睛居然是那么清澈,瞳孔中倒映着小小的红色的夕阳。
美霞笑着说:“刚开始种地我也觉得累,但这一天要是轻松的过去,我这个家吃什么呢?只要心中想着家人,我这一锄头一锄头的砸下去就特别的有劲儿。”
丽梅对美霞感到由衷的钦佩,但在这钦佩之下,她也不免暗自惊叹,原来当一个女人将家庭置于自己至上的时候,可以坚韧至此地步。美霞就像一把钢尺,柔软却不易断折,比之一般的塑料尺更具韧度。
陈家许久没有聚得这般齐全了。不仅是建勇、建国在,连唯有逢年过节才回来的陈念和建平也在,再加上慈卿与礼锡,仿佛就和十几年前的一家六口一般无二,这个中发生的桩桩件件都未曾发生过一样。
只是这个家庭有太多的不太平,每个人的心中有太多伤口,一大家子人却几乎是形同陌路,比如建平、陈念、礼锡三人几十年来不曾解冻的生硬关系。所有人都知道为什么在这个时间段大家会聚在一起。
建勇早早起床,看了礼锡后就去上班了。这段日子以来,他虽见到躺在藤椅上的虚弱的老父亲时,笨嘴拙舌也不会多说什么话,有时问“爸,今天感觉怎么样”,有时告知“爸,你好好养着,我先走了”,但这样走程序似的问候却是一日都没有落下,仿佛是要把父亲康健时对他的疏忽一股脑儿地全补上。
礼锡整日不是躺着就是坐着在门廊口晒太阳,这个时节的太阳洒在身上暖烘烘的,比冬天围着火炉烤火还要自在。
慈卿端了中药出来给他喝,他瞥了一眼瓷碗中乌黑的药汁,心中一万个不愿意入口。但自从生病后他自觉性子软了许多,慈卿的很多话他即便觉得啰嗦聒噪,也还是耐着性子听下去。就好比这碗汤药,若是慈卿放下碗让就忙活其他事情去了让他自己喝光,那他定然会将药悄悄倒在院子里柿子树下。可,慈卿像是看透他的心思,舀了一勺药汁到他嘴边,他二话不说,瞅着她的眼睛就喝下去了。一勺又一勺,当只顾着完成这个周而复始入口吞咽的动作时,根本来不及品尝它是苦是甜。
人间的苦痛历经了这许多,人老了,惬意地坐在太阳下任旁人伺候着喝下苦口良药,这点苦算的了什么呢?
他像一个孩子畏惧母亲的责备似的,盯着慈卿的眼睛,顺利地喝光了这碗汤药。只有在这一刻他细看这个相伴数十载的人的眉眼,他才惊觉这个为他、为这个家操劳了一辈子的女人原来自然是年华老去到这样鸡皮鹤发的地步。
他无法否认,她跟着自己的确没有过过什么好日子。这是现在的他能够确定的。若是换作从前,他可不会认为给了慈卿什么委屈受——没缺了她衣服穿,没短了她东西吃,操劳之余还能跟着礼銳他妻子并着村里的老太太们摇着蒲扇闲聊,这还不舒服吗?
在家养病的这一大段时间,亲眼看到慈卿干活的每一个瞬间,礼锡才逐渐推翻了自己从前对妻子清闲看法的观点。一件件毫不起眼的家务活,洗碗扫地也好,喂鸡弄狗也罢,再就是迎来送往招呼来家里的客人——自从他病了后,家中来客比以前多了许多。这每一件事情都不是什么伟大的事,却能够细密琐碎成这样,她几乎没有停下来的时候。
阿蓉养的豆豆来家里已经一年多,是只中小型体格的土狗了。它性格温顺的很,来家中露面频繁的亲戚朋友也都已经记下,只是偶尔碰到面生的客人会叫几下。被慈卿呵斥一声它就止住了并记下那人的面孔,等下次他再来的时候便摇着尾巴迎上去。
豆豆走到礼锡身边,用毛茸茸的脑袋蹭老爷子的小腿。礼锡弯腰想要将他抱到怀里,现下却是连做这个动作的力气都没了。他看着慈卿,慈卿便帮着把豆豆抱起来放他大腿上。这小狗得到主人的拥抱,又在暖洋洋的阳光下,难免容易犯困,就慵懒的趴在礼锡的腿上,不一会儿就睡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