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到人都走得差不多,
杨一清还是在原地看着承天门三个字,他在想他初入宫的那会儿,又想到回京开始担任阁老……
正德天子是难得一遇的圣明君主,在这两天以前,他一直觉得自己所遇得人,因而才能此生建功立业,怎么最后就成了这番模样?
事情来的太快,变故也太快,让他这个老人有些难以反应。
而说到底问题还是那四个字,士绅除优。
“济之。你说,会不会陛下这次仍然是对的?”
王鏊也不好讲,“下官只知道,陛下认定的大事,千军万马也难以阻挡,坚毅果决,这绝非说在嘴边的颂圣之语。”
“哎。可老夫也真是担心,自古以来天子与士大夫共天下,朝廷不再优待读书人,这个祖制一坏,天下如何不乱?”
说到这里,杨一清忽然好奇起来,“济之,你准备如何做?”
“下官自知难以劝服陛下,因而若陛下执意如此,那便尽全力辅佐陛下,平了天下的乱局。”
杨一清心头微颤,“或许你是对的。”
但到了这个时候,他自己是很难回头了。
对就是对,错就是错。
君子的世界中,是非观是很分明的。
不可能两天前认为是错,两天后就认为是对,那他妈的还活不活了?
那是小人才会做的事。
所以顺从皇帝推行这个士绅除优之事是已然不可能了,尤其到这种状况下,剩余给的他唯一的路就是离开。
但现在怎么离开,却是难题。
“都怪那个毛纪,阁老本意只是请辞,虽然也恼了陛下,但不至于是今日这样,依下官看,陛下以渎职之罪将毛纪关了起来,也是觉得他总是坏事。”
所以这会是皇帝的一份‘善意’吗?
他们都接触不到皇上,已经无法确定了。
“济之,你以为老夫该如何做?”
“唉,事到如今,阁老还是只能致仕。而且……”
“而且什么?”
“而且得以让陛下满意的方式致仕。”
“明白了。”
让皇帝满意的方式,就是不要弄的你致仕是因为反对皇帝的士绅除优之策,然后皇帝真的同意了你,显得又很无情。
这真的可以叫做霸臣。
什么叫霸臣?霸臣为什么会被提出?
归根结底,是皇帝要和臣子争清名。
这是皇权的一种扩大,就是皇帝不仅要控制臣子的仕途、性命,而后还要控制你的名声。
这当然也不是朱厚照首创,当初唐太宗为什么那么恨魏征?其中一个理由就是有人告诉唐太宗,说魏征生前会把自己写的谏章拿给史官看。
这什么意思?
就是到史官面前去当显眼包:哎,看我看我,我忠心事主、不畏风险,劝皇上多干好事,你多给我记点儿,而且要记准了,我是这么劝的……
所以唐太宗最后恨不能‘亲扑其碑’,你让史官这么记你,那怎么记朕这个皇帝老子?合着皇帝糊涂,全靠你这个大臣劝的。
有此先例在前,当今天子有此心倒也不算太过于离奇。
杨一清也知道了自己错在何处:致仕可以,但不能让致仕留下的那一滩恶臭的东西让皇帝给你背。真要论起来,这不是忠心,而是忠于自己的名声。
然而明白归明白,如果读书人最后连名声都不珍惜,又珍惜什么呢?
……
……
“依奴婢看,杨阁老他们可能这会儿得一筹莫展了。”
朱厚照继续悠闲的晃着,当了那么长时间的正德朝的臣子,连这一点都弄不清楚,这怪谁?
“让他们愁去。”
“可是陛下,一直这样下去也不是个事儿啊。”
“朕没给他们弄出一个宦官乱政就算好的了,逼急了就找个王振第二,看他们能如何。”
尤址被这话说得没脾气,立马跪下说:“陛下,宦官……也不都是乱政的。您这么讲,奴婢这心,慌得很。”
朱厚照给他逗笑,“你慌什么?就是给你这机会,你有那能耐?”
“哎,是是是,陛下骂得好,奴婢就是有心,力还不足呢。再说也不要操那心,一心一意侍奉好皇上,这就已经天赐之恩了。喔,不对不对,奴婢便是连这颗心也没有。奴婢掌嘴,奴婢掌嘴。”
这拍马屁的能力反正是够了。
“好了,莫要卖拙了,朕知道你乱不了政,只是打个比方,”
尤址心思被看穿,也就只能嘿嘿笑。
“但你说的也对,戏总归要有唱完的时候啊,收不了场也是不行的。”
朱厚照其实才懒得去争清名,别人如何评价他,他是无所谓的,他争的是权力,或是为了权力才争清名。
不能皇帝是对是错,都让大臣说完了,如果这些人可以简单轻易的定义你的对错,这本质上就是对皇权的侵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