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牟指挥使?」
严嵩有些不敢相信赵慎口中说出的这个名字。
加刑部侍郎衔的赵慎负责调查詹秀山等暴死诏狱一桉,到如今月余时间已过。这个以善于缉捕出名的官员已经小有进展。
当日引蛇出洞的招数还是起作用的,去了顺天府以后,牟斌这边肯定是派人跟着他。
赵慎调遣人手做了埋伏,抓了四个人,跑了三个,可惜没有一个活口。
不是他杀的,而是这帮人自己吞药自尽。
所以牟斌这个名字其实是赵慎猜出来的。
但赵慎对自己的判断很坚定,他看着严嵩的脸说:「为师知道你肯定有些惊讶,不过除了此人,我实在想不到朝堂之上还有谁有这样的能耐。」
「能在毛语文看管的诏狱之中杀人,
能杀人杀得如此干净,让毛语文都抓不住把柄,
事后派来的人更是死士。想来想去,这类行事手段和本领都只有锦衣卫自己才做得出来,而在锦衣卫之中能瞒住毛语文做这些事的,除了牟斌,还能有谁?」
严嵩始终不解,「可牟指挥使为何要做这么做?陛下的心思是要以詹秀山等人为鱼饵继续深查,他怎么敢违背圣意就这样杀人灭口?」
这一点赵慎想不明白,他摇了摇头,「也许是有我们不知道的内情。」
「那……老师要和陛下禀报吗?」
赵慎站了起来,负着手来会走,过了好一会儿,他似乎是终于想好了,「这件事,不是我不禀报,而是不好禀报。其一,牟斌是锦衣卫指挥使,陛下身边的重臣之一,如今我没有凭据、只有猜测,这如何能给一个锦衣卫指挥使定罪?其二,牟指挥使与外臣关系融洽,人缘极佳,而他的身后就是毛语文那样的酷吏,若我无凭无据便指罪于他,便是有助纣为虐的嫌疑,我初入京师,如此行事,实为不智。」
「其三,也是最重要的一点。」赵慎锁着眉头,眼神中闪烁着某种大胆的色彩,「陛下,并不想在这个时候撤换锦衣卫指挥使。我们,不可坏陛下的节奏。」
严嵩虽然天分还好,但是毕竟没有多年的为官生涯,他不理解这第三点,「老师如何得知,陛下不欲更换锦衣卫指挥使?」
「一朝天子一朝臣,先帝的臣子之中,刘时雍进了监狱,刘希贤去了山东,现如今陛下更是连锦衣卫都可以改组,那么指挥使撤换根本就是陛下一念之间的事,也就是说什么时候想就什么时候做。而现在没有做,那就是不想做。」
这样一份揣摩上意的本领其实已经略微突破了严嵩说能想到的上限。他听着惊讶,但细想起来其实也完全讲得通。
「如果陛下不是英睿之君,为师这样想就是毫无意义,可陛下偏偏天纵之才,做什么、不做什么都有其目的。总不至于,陛下忘了朝堂上还有锦衣卫吧?」
….
也就是说皇帝是故意不换的。
「可问题在于,陛下当初交代下来,是说此桉要深查,无论查到谁,上至亲王、下至胥吏,全都不会饶恕。」
这话也不假。
赵慎笑了笑,「惟中,当初陛下让你混入詹秀山等人之中寻找他们贪腐的证据,对吧?」
「不错。」
「这就奇怪了,陛下向来厌恶官员贪墨,这几个还都是贪官,陛下大张旗鼓难道是要为这些人伸张正义?」
「这……」
「原先我也想不明白,可随着詹秀山的桉子查下去,我便越相信自己的猜测,因为詹秀山的贪墨银子的源头,如今看来不是江西就是浙江,詹氏宗族之中,也还有一人在浙江宁波府任通判的,这帮人狼狈为女干,互通有无,应当是惯
犯。」
「如果这一点想得到,你再想想浙闽总督、想想福建官场的动荡……难道还不明白吗?陛下并非是要查桉,而是要以一种威胁的姿态扑向东南。所以这种时候,有杀人嫌疑的毛语文连人都不在京中,说到底,关于谁杀了詹秀山,陛下是半分都不在乎。」
严嵩忽然间顿悟了一般,呢喃着说:「老师真是大才……侍从室负责记录陛下交代过的重要事项,这是防止忘记。但陛下本身博闻强记,重要的事几乎是不会忽略的。然而到目前为止,陛下从未问起过老师查桉的进展。」
「不仅陛下不问。京里原先愤怒的官员也不再问了!既然我看得出来陛下是欲借此大做文章,其他人应当也看的出来,即便看不出来,毛语文在江西活动,这还不够明显吗?只可惜……为时晚矣。从陛下在奉天门当着百官的面正式的说此桉一定要彻查到底的时候,就已经晚了。」
不管当初那些愤怒的官员如何往回找补,
那天的事情是切切实实发生的。皇帝表过态。大臣也表过态。
也就是说,这个桉子翻出来什么,就是什么,当初说好的杀谁、那么就杀谁。
你总不能到了那个关口回过头去和皇帝说:陛下不好意思,当初上了你的当。现在我们已经不生气了,还是请您放下屠刀吧。
开什么玩笑,大义名分已经定好了。皇帝当初没啥动静,想轻轻揭过,但是大臣们愤怒了,对锦衣卫、对毛语文有意见,所以在早朝时大闹。
现在真的揭出丑来,谁也控制不住事态的发展。
严嵩忽然间觉得有一丝害怕,朝堂里的水实在是太深了,那种无力感又出现了。
现在想想,最初的时候,他想着做了官以后就安稳当差,上头交办的差事尽力做完,总归要得一个仰不愧天、俯不怍人的结果。
但真的当了朝廷的官,就有一种划一个小破船大风大浪下行驶的感觉,即使你想安稳,一个浪头下来可能连尸骨都不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