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心隐仍站在那里,旁若无人的吃着自己看中的小点心。他也认识张居正,但丝毫没有过去拜见的欲望。他回想起在嘉靖四十三年的时候,在京师讲学的自己曾经和时任国子监司业的张居正见过几次,有一次交谈接近两个时辰。
当时的何心隐,刚刚经历了“聚合堂”社会实践的失败,正处于人生的低潮期。而张居正已经踏入了升官的快车道,在老师徐阶的栽培下,已经得到了裕王府讲官的资格。若裕王顺利继位,内阁之位稳稳当当。[注]
聚合堂的失败让何心隐的思想偏激,加上本就是一个恃才傲物的性子,更显得肆无忌惮。而张居正恰是意气风发的时候,也是当世顶尖人杰,两人的政治观点截然相反,交流到最后不免不欢而散。
何心隐离开京师后,曾对人说:“异日张居正必然当国,而当国必杀我。”
原时空何心隐确实被杀,也曾因为他多次说过张居正必杀我这样的话,张居正被戴上了钳制异端,冤杀何心隐的帽子,在千古名臣的金身上留下一大污点。
在本时空,何心隐此际还活得好好地,他在候选人堆里,远远看见张居正与内阁同僚几人站在一起,听着王国光、张四维等人向他汇报事情,清瘦的脸庞上古井无波,已经找不见一点两人当初辩论时面红耳赤的模样。
内阁大佬圈子的外围,尚书、侍郎们脸上都挂着微笑,像是张居正偶尔说出的只言片语如同佛语纶音一般,个个做出醍醐灌顶、有会于心的诸般表情,让何心隐的脸上又挂上了些嘲讽的笑。
此时,一位身穿红袍,锦鸡补子的老者笔直的走过来,所过之处,认识都弯腰施礼道:“天台先生。”何心隐一看,原来是右都御史耿定向过来了。
何心隐抱拳施礼道:“耿大人好。”耿定向脸上带着笑快走几步,作揖还礼。
随即说道:“夫山先生,我本欲去拜访你,却逢先生有事,缘悭一面,不想在此处见到了。”
何心隐笑道:“我是羞见故人耳。因不知称呼你为耿大人还是天台先生为好,所以不敢请见。”
这话说的毫不客气,耿定向脸上不由得罩上些青气。身边一起参加遴选的,认识何心隐的还好,知道他的脾气。而不认识的,不免交头接耳打听,问起这貌不惊人的老头是谁。
耿定向干笑几声,道:“夫山先生还是那么诙谐。回想昔日先生来京师,你我促膝长谈,日以继夜,恍如隔世矣。”嗯,老夫提醒你一下,当时你来京师讲学,还是住在我家里的,吃了我多少顿饭你咋不说。
何心隐脸色挂出笑来,道:“昔日承蒙款待,因囊中羞涩不敢回请,只好避而不见,天台先生莫怪。”
耿定向连吃两个软钉子,知道两人之间因为在报纸上的笔仗已经打出仇来了,就不再热脸贴他的冷屁股,转头又跟别人寒暄,免得继续尴尬。何心隐也不理他,自顾自的去找苏州点心了。
正百无聊赖间,有内官进殿道:“陛下将御涵元殿,诸位请跟我来。”于是张居正打头,众臣和遴选众人在内官指挥下,排好队形,进入主殿。
十三时五十五分,帝御涵元殿。何心隐不敢抬头窥看御颜,只跟着大伙儿行礼。喊罢万岁时,听丹陛上皇帝朗声道:“平身。”
大伙儿于是起立,按礼排好班次。何心隐在排班时偷眼观看御颜,见皇帝英姿挺拔,气度雍容,真有帝王之表。心道:“听说经筵、进讲停了七八年,未知圣学如何。”
随即丹陛上轻轻响动,皇帝落座。赞礼官轻咳一声,道:“王家屏上前。”
教育部尚书王家屏出班奏道:“陛下,我朝圣祖开天,文教翔涌;列祖列宗既隆文教,载缵育人之功,中国由是强盛。吾皇缵承鸿业,绍述罔愆。登基以来,仁懋圣学于缉熙,政教修明,化行俗羙;变法之后,教化更加于海内,而天下晏如,四裔来宾矣。”
“臣等奉旨,筹建京师大学,兢兢夙夜,惧不克堪。尚赖吾皇指示方略,方有制成;今日承旨,不设贡科而取大贤,为广我朝艺能之路,悉延百端之学也。共有地方举荐五十员名,朝廷特召名士三十六员名,以为京师大学教授之选。伏乞圣裁。”
皇帝听了,玉音答道:“教授者,师之范也。师训之范,岂容轻忽?必要文能经纬,任贤勿贰。今变法方兴,天下熙熙,政经繁杂,非‘半部论语治天下’之时也。”听他说出“半部论语治天下”,殿中诸人脸上都带出笑来。
“格物之昌明也有年。圣人之教,取其一技而能近乎道也。朕曾言,有一发明,则兴一业,一业兴而万人温饱足矣。所谓内治昌隆,不过丰衣足食;外威斯赫,不过枪炮犀利而将士敢战耳。”
“变法三年,胶柱鼓瑟之辈不再作声。以后世末学,焉能尽得圣人之意!‘郁郁乎文哉,吾从周’之时,朱子安在?!”
何心隐听到“朱子安在”四个字的时候,压抑不住的笑容从脸上迸发出来,他虽然没有看到皇帝挥斥方遒的样子,但听到那一句句铿锵有力的演讲,仿佛那些字眼被人用钢钎子钉在他心底一般,浑身都抖颤了。随即大滴的泪水从眼中涌出,落在涵元殿的金砖之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