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载堉听了这话,眼珠子才定住。随后动了动嘴唇,欲言又止,满脸纠结。朱翊钧见状问道:“世子可有话说?”
朱载堉终于止不住眼泪,哭到:“皇上适才所言,不为术而为道也!臣见猎心喜,满心想跟着皇上学,做皇上的门下走狗,然则祖制所碍——”
明制,宗室最低身份辅国中尉以上,离开封地入京也算违制,朱载堉想自己在皇帝大婚后就要离开京师,哪里还能跟着皇帝学习,因此满心酸楚。
朱翊钧听了,微笑道:“世子不必担心这个,朕想着——”
他的话还没说完,已经出离激动语无伦次的朱载堉打断道:“臣可以放弃宗室身份,不承王爵,请皇上开恩留臣在左右!”说完,扑通一声跪地,就要磕头。
皇帝没说完话,臣子打断乃不敬之罪,在一旁站着的魏朝嘴唇微动,想要斥责。朱翊钧横了他一眼,魏朝连忙低头肃立,不发一声。
朱翊钧笑道:“世子向学之心,朕已知之。宗室问题已成大明痼疾,朕也有心做些兴革,正好和世子聊聊这事。”转头对魏朝道:“你去文渊阁叫张老先生过来。”
朱载堉听了,这才定神坐了。他父子二人,早就在家把大明面临的宗室问题讨论了无数遍,见皇帝关注到这个问题,朱载堉把满脑子的公式、定理都放下,回奏道:
“皇上圣明。臣家在河南,而国朝封藩之多,无过于河南者。周、唐、赵、郑等,此际已有七家藩王在。周王一家,臣听说朝廷给禄每年十九万石;臣之家,朝廷给岁禄二万四千五百石,朝廷不可谓不优厚宗亲。”
“然则宗室郡王以上,能得全额岁禄,还有占田者以供靡费。但将军以下则年年拖欠,贫宗不能自存。将军中尉以下,从嘉靖年开始,有早晨进食仅一面饼而不能果腹者;也有无室、屋以栖身者;有身故无棺材收殓者,也有女四十而不得嫁人者,更有终其一生,娶不得一女的。”
朱翊钧听了,脸上做出凄惨之色,道:“此事朕已知之,曾览代府奉国将军奏报世宗的奏章,曰‘臣等身系封城,动作有禁,无产可事,无人可依,数日不得衣食,老幼嗷嗷,艰难万状有举露十年而不得殡埋,有行乞市井,有佣作民间,有流落他乡,有饿死道路——’朕览之恻然。”
朱载堉听了也脸现戚容,回奏道:“皇上所言,诚然如是,以臣在河南所见,有过之而不及。都是太祖苗裔,今日竟不能温饱,可怜可悯!所谓穷则生恶,近年来,多个辅国将军、中尉劫于道路,乃至殴杀平民,凌辱有司,而国体荡然。”
说完这些,朱载堉又举例道:“臣来京师之前,听府中人说,潞州王府镇国中尉屡屡劫道,被有司逮捕问罪,宗人府一次判了数人绞刑。其固当罪,然耐肚子何?”这句说完,朱载堉又举了几个近几年发生宗室犯罪的例子,极言其生活凄惨之状。
朱翊钧耐心听了,又正色问道:“以世子之见,这宗室痼疾,如何才能解得?”
朱载堉听了问话回奏道:“臣与父王在家,也日夜为宗室累赘事忧叹,多次议论。以臣父和臣的见识,朝廷应多管齐下,一者放开宗室事农、商、工、兵之禁,以获衣食不再赖朝廷供给;二者开放宗室入仕之禁,有文学才能者可应举入仕,可不许任京职,握兵权;三者重开宗学,给宗室以读书上进之途。”
朱翊钧听了,不置可否,又问道:“这些都为贫宗所设,然世子可知去年一年,天下宗室吃掉岁禄多少?”朱载堉摇头表示不知。
朱翊钧道:“万历四年,宗室岁禄五百五十万石,占了天下粮税的三分之一!长此以往,朝廷岁入全部用来养宗室,也根本养不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