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如海瑞所料,万历三年三月二十六日,华亭和松江府同时报民变。两处加起来近一万三千多饥民被别有用心之人引导,华亭县饥民先冲击常平仓,后冲击徐府抢粮;府城的冲击府库、府衙。
因府、县和兵备道早就有所准备,王以修、杨瑞云、蔡国熙等立即出手,民变刚起,即被扑灭。两处损失都不大,唯有徐府的大门被冲破,损失不小。后来官兵赶到,将领头的饥民全数逮捕,弹压住了。
民变主力即为江南大族以朝廷重申蓄奴令为由所开革的大量奴仆,夹杂着些失去生计且不愿离乡的佃户。因此此次民变准确来说,是奴变。——史称“松江奴变。”朱翊钧掌权以来,此次民变为江南地区规模最大的一次。
还如海瑞所料,民变刚报到京师,加急谕旨就下来,真的任命海瑞为“巡抚江南督察松江民变专案”钦差大臣,并授王命旗牌,行辕设在南京,圣旨命他大张旗鼓,调查松江奴变内情。
圣旨内容传了出去,江南各地见皇帝毫无认错之意,这心思竟都蠢动起来。此时,不知从哪里传出来,说徐家、董家、庄家等一些大家,因皇帝让他们退田,故意鼓动民变胁迫朝廷——所以皇帝派海青天彻查。
不消半个月,这消息传得到处都是,众人一听还有这般内情,这往造反上靠的事儿却谁也不敢干,这南方同情徐家,斥骂朝廷的言论竟因此谣言传播,导致温度低了低。
海瑞四月初八就接到谕旨,心道果然,仿佛吞了个苍蝇似的。然而他毕竟不是以私心害国事的人,只好打叠精神,发挥出他办案特长,开始穷究根治。
此次民变的两大黑手,海瑞心中明镜般,一方是以徐家为首的江南豪族;一方是远在京师,身居大内的朱翊钧,这查案的方向一点儿跑偏不了。
海瑞倒是有心查一查锦衣卫和镇守太监府在民变中起了些什么作用,但是这些人个个滑不留手,钦差大人问话时,先把董家、庄家、徐家等大族中人在民变前互相串联的情况兜了个底掉。
但海瑞问他们为何不及时报给应天巡抚或松江府时,口径一致的回答是,对这些大族和官员动向监视都是常规工作,但谁能想到这些人狼子野心,居然撺掇民变以胁迫朝廷?这谁能想到?
海瑞心说皇帝给我喂苍蝇,你们这是给我喂屎啊!但他绝不是不通权变之人,本身对这些盘根错节的江南豪族半点好感都欠奉。对皇帝这只大黑手他没有任何切实的证据,只好捏着鼻子认了账。
到了四月底,海瑞已将整个民变案厘清,形成专报加急送京师。
奏章中除了奏报案情,海瑞还提醒朝廷:江南此时舆论鼎沸——对徐阁老家遭受奴变冲击,老翁携家眷狼狈逃窜,险些陷于贼手的惨状报以极大同情。
海瑞奏报,整个江南对朝廷重申蓄奴令、打击豪族做法的批评之声,已经沸反盈天。若朝廷不能善加妥处,还会有民变发生!
张居正览奏后,见海瑞已经将徐阶两子在民变前与董家、庄家等豪族互相串联之事做成了铁案,心中大惊,平生第一次产生了对海瑞操守的怀疑。
以他对徐阶的了解,自家老师的滑不溜手程度已堪破造化,达到了神而化之的境界。如何能留下这么大把柄给海瑞?但海瑞在奏章后面附的董、庄两家幕后黑手的供词,再加上锦衣卫提供的监视记录,却让张居正对徐家也无甚缓颊处。
但老徐家还不得不救,若被皇帝把徐家给破了门、抄了家,朝廷付出的政治代价太大不说,对张居正自身权威的损害也是极大。
没办法,张居正也不贴黄了,直接拿着海瑞厚厚的奏章求见皇帝。
朱翊钧在养心殿东暖阁接见了张居正。张居正见到他时,见他桌子上放着一些带着锁的檀木匣子,上面刻着繁复的花纹,朱翊钧正在一本本的看各地巡抚、钦差的“银章直奏”。
此际,暮春的阳光照在朱翊钧的脸上。平身后的张居正猛然发现,皇帝脸上原先饱满的脸颊已经消失,坐在御座上也能看出他身形变得越发瘦长,颏下也开始显现若有若无的喉结。不由心中感慨道:“皇帝开始长成大人了,老夫这两年却老的厉害。”
放下感慨的心思,张居正将海瑞的奏章呈给皇帝。朱翊钧翻开道:“这也是海瑞的奏章?”说完举起手中未看完的密奏道:“这也是海瑞的奏章,因为走的是银章密奏,比给朝廷还快些。”
说完笑道:“此诤臣也。海瑞卿家在密奏中指责朕暗中行诡诈之术,利用松江民变来推行大政。走的不是堂皇正道——这无凭无据的,倒是真敢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