灰原初也好奇地挤了过去,想听听那个男人的高见。
“后面背着弓箭的那些,就是‘检非违使志’与‘检非违使尉’,名义上是负责保护整个游行队伍安全的武官与判官。”
中年男人摸着下巴,继续侃侃而谈。
“检非违使后面是五位‘山城使’。这是因为在古时候,贺茂别雷神社和贺茂御祖神社其实是在平安京的范围之外,属于山城所管辖的。所以,山城也会派遣使者加入队伍以示职责。”
“山城使后面则是‘内藏寮史生’和‘御币柜’。听名字就知道,这些文官主要负责的,是管理祭祀用品以及天皇的财帛。”
“那辆披挂下紫藤花垂帘,前面有两名橙衣牛童开道,旁边还十多名车夫环绕着一同推拖,车轮足有一人多高的牛车,都看到了吧?原本,那是由‘敕使’乘坐的。不过现在就只是队伍装饰而已,”
“那些‘和琴’、‘舞人’、挑担贡品礼器的白衣‘陪从’,就不多说了吧。”
和服中年人停下来,让队伍继续走过,也留出了那些游客听翻译的时间。
然后他继续道:
“那名有御马人单独帮牵着高头大马,穿着华丽还配太刀的骑者,正是天皇的使者,所谓‘敕使’了。敕使一般由四位近卫中将担任,所以也被称为近卫使。”
“那顶四位舍人轮流撑持的大伞。那叫做‘风流伞’,伞上会扎满的是牡丹、杜若等季节性的鲜花。风流伞除了富有观赏性之外,也是连接本列的一个结。”
顿了顿,他强调道,“连接本列与斋王代列的结。”
彷佛为了呼应博学中年人的解释似的。灰原初立刻就听到,围观者的欢呼声如潮水一般,从远处逐渐地朝这边传来了。
灰原初远远望向风流伞之后看似稍稍有些断档的队伍,明白中年人的意思。
游行队伍本来就被称为“本列”和“斋王代列”这前后两半部分,正由“风流伞”分隔开来。
片刻之后,斋王代列靠近,灰原初一眼就看明白了为什么人群的欢呼声大了起来。
“——‘命妇’,打着花伞的那些女官。‘女嬬’,负责膳食等事务的女官。‘骑女’,跟随斋王代的那些骑马的女官。”博学中年人再次不紧不慢地开始了讲解。
与本列不同的是,远远走来的斋王代列针中,虽然依然是有着大量的白衣“陪从”。但这时候这些陪从所簇拥在队伍中心的,便是穿着花花绿绿和服,扑着白面,或是打着花伞,或是骑着马的女子们了。
而围观者的欢呼声,也终于到达了最高潮。
——远远走来的,是一抬由八名男丁供奉着共同抬着的腰舆。腰舆内端坐着的,是一名身着华美厚重的最高级制式和服“十二单”的女子。
博学中年人却依然表情冷澹,但解说倒是仍然耐心,“这便是整个斋王代列,甚至可以说整个葵祭的灵魂——斋王代。”
“历代斋王代的评选标准,大致要求出生于京都的未婚女性,年龄在二十左右;必须精通京都历史地理,熟知茶道、花道;另外也必须品行端庄,相貌良好。”
“所以历代当选者多为京都有名的寺院、会社、老铺家的千金。还经常会出现母女、姑侄女时隔数年相继当选的情况。”
“比如去年的斋王代,由圣结学院大学部三年级,二十岁的学生长濑摩依所扮演。长濑本人是“赤井电子工业”董事长的长女。她的母亲的娘家也是京都有名的香木老铺,母亲本人与外祖母都曾经出任过斋王代,绝对算得上是名门世家。”
“除了以上这些外,要当选斋王代还必须有一项重要条件……”身着黑色和服的博学中年人突然冷笑一声道,然后抬起手中的扇子指了指游行队列,“——必须要有钱。毕竟按照规则,扮演斋王代的所有花费都必须自己出。光是那套十二单大致就需要六百万。如果加上化妆费,给予神社关系者的和服务人员的费用。一次斋王代所需要的花费,可是会到达一千五百万这个数字哦?”
围观听讲的游客们,顿时捧场地发出一阵惊呼声。
而灰原初听着,则在心里吐槽了一句……懂了,总之这个斋王代,其实就是“京都第一白富美”的评选是吧?
不过他远远看着一眼那面上化着古式妆容,即整个面孔都扑满白粉的女子,实在看不出她是否漂亮。
或者说,他根本看不出那名“斋王代”长什么模样。
倒是那名不知哪家的小姐似乎是察觉到了他的注视,又或者只是巧合,便朝着灰原初这边典雅地微微点头微笑致意,又引来了一阵欢呼。
那几位西方游客专注地点头听完了翻译的话,然后又滴滴咕咕地同翻译说了一阵子,最后由翻译向那位中年人提问道:“那么请问,如果说葵祭本质上就是在复现江户时代官员队伍前往神社进贡的场面——那这位显然地位尊贵重要的‘斋王代’,又是以什么样的身份,来行使什么职责的呢?”
“好问题。”中年男子吸了一口长杆烟,然后将烟杆在手心敲了敲,提高了声调,“答桉是——不存在。”
在四起的疑惑声中,中年男子赚足了关注,这才慢条斯理地往下说去。
“所谓‘斋王代’,意思就是‘代替斋王’……所以实际上,在江户时代,葵祭路头之仪中并不存在‘斋王代’,而是真正的‘斋王’。”
“而‘斋王’,指的是由皇族女性在尹势神宫或贺茂神社担任巫女,代表皇室侍奉天照大神。这项制度由天武天皇在平定壬申之乱后制定,持续了约660年,出现过60代以上由皇女与内亲王出任的斋王。”
“在此期间,葵祭一直由斋王本人主持。这项传统一直由室町时代、江户时代延续下来,一直到……
中年人顿了顿:“一直到五十年代。”
“五十年代后,葵祭因政教分离的原则而被剔去了原本‘正仪’中的‘宫中之仪’,同时皇室的皇女也不再出现在祭典中,而代由平民中甄选的才华出众的未婚女性代为持之。”
“这就是‘斋王代’的来历。”
灰原初听得有趣,忍不住举手问道:“可不管是斋王还是斋王代,祭典中到底为什么需要这样一名人物呢?”
中年男人被吸引了注意力,漫不经心地抬起头望向灰原初。
然后——上上下下仔细打量了灰原初好一阵子。
最后男人又敲了敲手中的烟杆,开口道:“好问题。”
虽然话是赞许,但他的表情与语气却还是老样子——一脸厌倦。
“自古以来,斋王都由未婚皇族女性出任,她们通过占卜被选定后,需在宫中的初斋院和京郊洁斋所斋戒沐浴,至第3年秋天出发到尹势神宫就任。”
“如果不是遇到天皇崩御、退位或本人的近亲去世,斋王是不可以退任的,在任期间也必须全身心地献与神明,绝对不可涉及恋爱情事。”
“虽然按照惯常的说法,那就是她们担负重任,为皇室和民众祈福……”男人突然反问灰原初道,“你觉得这种说法如何?”
灰原初想了想,说出了自己的想法:“——看不出有任何的必要。只是祈福,谁都自己可以做。如果觉得自己不专业的话,也可以拜托神宫的神官们。”
“非要设置一名‘斋王’,然后嘴上说将整个皇室的祈福都交给她……充满着故意为之,不怀好意的黑暗感觉。”
男人又看了他几眼,缓缓地弯起了嘴角。
这是这个满脸厌世的男人,头一次露出笑容。
但很快,笑容就又不见了,像是初冬的雪一样,还没下到地面就在空中融化,没留下半点痕迹。
他冷澹地说道:“没错。所谓的‘斋王’,其实就是一种牺牲品。”
灰原初愈加感兴趣了,洗耳恭听。
然而那男人却再次突然变成了提问。
“想一想吧。为什么斋王与斋王代,只会出自‘葵祭’。又或者说,‘葵’的意义,究竟是什么。”
呃?
灰原初一时愣在了那里,并不由自主地接过了那男人递过来的名片。
“想到答桉了的话,就来找我吧。”
丢下这句话,那男人便像是给学生留下了足够作业的讲师一般,将手与烟袋重新揣回怀中,转身潇洒地挤出人群。
转眼,奇怪男人的背影便彻底被观礼的人群所淹没。
灰原初则多少感觉有些莫名其妙,收回视线,低头看了一眼手中的名片。
名片上只有五个字,两个名字。
“关墟”
“锦灰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