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爸。”何朵想握住父亲的手,却发现连他的双手都裹满了绷带。
何胜军温柔地看着女儿,喉咙轻轻动了动。
“疼吗?”何朵泪如雨下。
何胜军嘴唇微微动了动,虽然没发出足够大的声音,但何朵看得出来,父亲的唇语是在说:“不疼。”
不疼,怎么会不疼?父亲连脖子上都擦着膏药裹着绷带,分明就是没办法大声说话,因为会撕扯到皮肤。
“爸什么时候受伤的?你们什么时候来的?”何朵哽咽地问道。
许娇兰轻叹一声,哀切地说道:“两天了。前两天还不稳定,妈也没时间告诉你。”
“你们吃饭了吗?”何朵不敢再哭下去,她知道这样只会让父亲更伤心。
“还没。”许娇兰有气无力地说道。
“想吃啥?我去买。”何朵抹了把眼泪,大声说道。
明明哥哥也在,可何朵从他空洞的眼神里看不出丝毫照顾人的责任感。哥哥被母亲娇惯的太厉害了,以致于如今发生这么大的事情,他却只是和母亲一起木然地坐在床头,连一日三餐的事情都不曾关注。
何朵快速跑出去,买了几份热乎乎又饱腹的主食。生炒面、焖面、臊子面,还有给父亲的米汤。
八月时分,山里的小麦已经收割完毕。农民们需要重新翻土,把麦茬清理干净后,重新撒下新的种子。在何朵还很小的时候,村里人都是用牛拉犁翻地。一个人在后面用手扶着犁头,拿鞭子吆喝着前面的老牛。老牛摇着尾巴慢悠悠地来回前行,土地就在犁头的推进下一块块翻开了。等日头下山,天边泛出丝丝雀蓝的时候,一亩地也差不多犁好了。
到了二十一世纪初,村里已经有了半自动化的机械农具。机器以柴油为动力,农民只需手动把持着方向。一旦开动,机器就可以哒哒哒在地里跑起来。每台机器里都会被注入足够的水量,机器启动后水温逐渐升高。
烈日的炙烤、土地的灼热外加机械挥发出来的高温蒸汽,把那些辛勤穿梭在地里的农民熏晒的皮肤黑红,蒸闷的口干舌燥。
这天正午,何胜军和三弟何胜华犁完山腰上的田地后,启动了三轮车准备回村。三轮车哒哒哒拐上一个土坡,前轮不小心陷进一个坑里。何胜华脑门一热操作失误,本来要倒车,却不小心把三轮车后斗给升了起来。
此时后斗里除了大哥何胜军,还有一台刚熄火的机械犁。失重的机器直接翻倒,结结实实压在了何胜军身上。
农民们耕地时为了散热,经常会脱掉褂子,光着膀子干活,仅脖子上挂着一条毛巾拭汗。此时机器里滚烫的开水瞬间泼洒出来,覆盖到何胜军赤裸的胸脯上。
何胜军被压的动弹不得,剧烈的灼痛让他下意识地用手指头堵住出水口。然而上百度高温的沸水,又如何是皮肉之躯能够抵挡的?沸水不仅肆虐地蔓延灼伤着他的整个胸脯和脖颈,连带整只手也被煮的皮开肉绽。
要命的是,何胜军的身体却被机器牢牢压住,完全没有挪动之力,只能眼睁睁遭受这求死不能的折磨,疼的几乎背过气去。
偏偏三轮车震耳的马达声把他的惊呼与呻吟牢牢压了下去,等何胜华发现操作失误,回头去看的时候,早已回天无力。
从老泉村到市区医院,一路要颠簸一个多小时。等人到了手术室,何胜军的半个脖子和胸脯已经被延误的惨不忍睹。深度的灼伤使皮肤鼓成了近乎透明的薄膜,连风吹一下几乎都要脆弱的绽开。
许娇兰没有跟女儿详细讲解后续的过程,自来胆小温顺的她一次又一次跟随丈夫经受这残酷的生死打击。前后不过五年,苦命的丈夫就历经了两次生死,触目惊心,肝肠寸断。即便如此,她却连晕倒的资格都没有,即便已撕心裂肺,她也只能咬牙坚挺。
“你们吃吧,我自己出去吃,顺便办点事。”何平提前打了个招呼,骑着不知从哪里弄来的自行车风驰电掣地离去。
何朵小心翼翼地给父亲喂着米汤。何胜军则像个听话的孩子,乖巧地张开嘴巴,一口又一口慢慢地咽下。
看着母亲捧着饭缸仔细吃饭的样子,再看看躺在床上可怜无助的父亲,何朵心如刀绞。哭哭啼啼回到学校,无数次在心里质问着老天:
“上苍啊,我们家到底做错了什么,你要如此狠毒残忍地对待我爸?”
“熄火的爸爸,为什么你的命这么苦,要遭受这么多的折磨!”
可为何此时的自己还在学习,还是一事无成,还是没有任何力量能够帮到父亲?何朵再次感受到那种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的绝望。恨天怨地,实不能终。
可偏偏这时自己又是高三,正是十年寒窗中最重要的时期。无论再不甘,她也必须准时回到学校,硬着头皮学习。
只是这锥心之痛又如何能够轻易化解?何朵整个神思再也不受控制,不管如何努力,泪花总是无数次翻涌而出。无助的她只能一次次趴在自己的臂弯里,任眼泪扑簌簌滚浸透书本、滚落入地。